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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举没有声音,他不说话时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灵芝又劝:“吃饭吧,你不吃,我还怎么有脸吃啊!”
赵文举眼皮颤了颤,仍不开口。
“你不吃饭,这日子怎么过呀?”
赵文举静静听着,仍没有声音。绝食之初他就打定主意,只要心一横,他就不会再受这份儿罪了。
“你说,要是不这么过,咱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文举像一张薄薄的马粪纸,还是不吭声。
“要是有别的办法,你就说出来,我听听嘛,要是行,咱就照你说的办!”
赵文举睡着了一样。
想不到看起来十分温和的赵文举竟然这么倔强,灵芝愣愣地站在炕边的大柱子旁,不知怎么办才好。两个男人都对她使性子,九住夜里睡了牲口房,看到她扭头别脸的不说话,和她憋闷了两天后,突然提出要灵芝带着景玉跟他离开赵家。遭到灵芝的拒绝后,又宣布灵芝不走他就要带着景玉离开。他们在房后的菜地里激烈地争吵着,直到灵芝哭起来,九住才气咻咻地作罢。灵芝擦干眼泪回到屋子里,赵文举又一心求死,她愣了半天,无限委屈地把饱满的身子倚在大柱子上,双手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要走,你要死,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灵芝怕公婆听到,一边哭一边低声说道:“要走的,他走得了吗?要死的,你死得成吗?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就走了,早就死了!……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没到时辰阎王爷他要你吗?”
“……你说,要是不这么过,还怎么过呀?我走了,你不行;他走了,我不行;咱仨是老天爷给拧在一起的呀!一个身子生出三条腿,锯哪条腿身子都疼哩!……我知道你要脸,我就不要脸了吗?可是咱要脸,要得起吗?”灵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眼悄悄察看着赵文举的表情。
赵文举一见灵芝哭,心上早软了,虽然没说话,表情却缓和了许多。
灵芝继续引经据典在赵文举耳边说:“……三个人过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羊腰子村老张家,榛柴沟村窦牛子,我都悄悄去看过了,不都是咱这个过法儿吗?别人笑,笑他的!别人讲,讲他的!笑多了,变成一张猢狲脸,她就不笑了;讲多了,舌头生了疔她就不讲了……再说,嘴长在人家身上,让她们说嘛!碍着咱什么事儿了?”
灵芝的心这样大,这样能容事儿,出乎赵文举的意料,他不由得睁开眼往灵芝脸上看了看,灵芝一见,急忙擦了泪趴到他身边轻声哄劝道:“现在的日子你还怎个不称心?有饭吃有被盖,你说?还怎个不称心?”更近地伏在赵文举耳边亲亲热热道:“地里有他,屋里有我,什么事都不要你费心,这不挺好吗?”
“……咱谁也别嫌弃谁,想见的亲人都在一块堆儿熬着,这就是福!你说,这不行吗?……你怎么就嫌着他呀?他到你家给你干活养家,又不带走你家一分一厘,就是养了孩子都还没认下呢!他是多大的委屈?你也替他想想看!”
灵芝看得出赵文举正在激烈地思想着,就进一步说服道:“不管怎么说,村里谁都知道这户人家姓赵,你是当家的,你看,景玉管他叫叔,管你叫阿玛!你就是他亲阿玛!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儿哩!”
灵芝说得入情入理,活着,真是苍天底下顶容易又顶为难的事!一滴灰色的眼泪从赵文举眼角流下来,他终于开口了:“灵芝……我活着,是人又不像人的,除了拖累你,还有什么用啊!”
灵芝坚决地说:“有用没用你也是顶着星星来的,天底下的人,都是顶着星星来的!一人头上顶着一颗星星,这颗星星不灭,你就得活着!”
赵文举被灵芝彻底说服了,不得不承认了现实。但是,九住是再也不愿跟赵文举同睡一铺炕了,夜里,他虽舍不得灵芝柔软温暖的身体,也不得不硬扛着,搬到了下屋牲口房里,睡到了长工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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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12(3)
直到躺在牲口房里,他还气得直哼哼。
《寂静的鸭绿江》13(1)
赵一普并不知道灵芝屋子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得已接受了九住,可心却没一刻好受,像江里的鱼浮子,怎么都压抑不住愤怒,每天清晨他都要坐在炕头上捯气儿,只有长吁短叹他的肺子里才感到舒服了一点。虽然分了家,村子里闲话还是灰尘一样铺天盖地。娘儿们背地里指指点点,看着灵芝自打有了九住后变得娇艳欲滴,嫉妒得摇头撇嘴,长舌翩翩。这一回,人们确认赵一普没有爬灰后闲话又变了模样,替赵一普遗憾道:“他闲着干吗?裤子一抹,替儿子办了事不就轮不到别人了吗?”还有人在朦胧的月光下悄悄注视着赵家的院门,发现每到夜半时分,九住和灵芝就从屋子里悄然来到野地里,他们躺在月光下,身下铺着青草,只见草尖儿不说话地直摇晃,草窠里的田鼠吃惊地从洞里跑出来,不用说,有人把它们的房子给压塌了……
闲话追着赵一普直往他的耳朵里灌。
王家媳妇绰号小镗锣,个子矮小精悍,说话敲锣击磬一般声音清脆。有一天,她在村头和孙长庸媳妇走碰了头,两个娘儿们眼神一对,闲话就口水一样从嘴巴里流淌出来。
小镗锣暧昧地捂着嘴,仿佛怕沾了屁臭,叽叽喳喳耳语说:“……正经一个汉子不够,又大明大摆地招了一个,她到底长几个呀?”
孙长庸媳妇嘴尖耳长,事必躬亲,村里所有的事都要知道,都要插上一腿,甚至连谁家的耗子下了几个崽儿她都要偷着去数数,绰号“到道了”。她扭动着嘴巴,满脸雀斑苍蝇屎一样乱跳,愤愤说:“……你看景玉跟他爹那个像!你算算日子吧!我怎么算都不对劲儿,嫂子呀,这孩子怕是从娘家揣来的!买了牲口带了崽是占便宜,娶了媳妇带了崽赵文举不是当了活鳖吗?”
“他生来就是个当鳖的材料嘛!哙!他还不如老鳖呢!老鳖在水里会走在岸上会爬,赵文举他会什么?”
“听说他会认字。”
“认字有什么用?字能当饭吃吗?你我不认字,可是好胳膊好腿儿,活得比他龙兴多了!”
“赵家吃了亏还撑得满硬!啧啧,牙掉了咽在肚子里,好忍性!可现在人家三口人团圆了,倒把赵文举晾在被窝外了,呸,不公哩!”
“哼,咱穷,可再不济咱也没揣着孩子嫁人!”
到道了一拍小镗锣的肩膀遗憾说:“嫂子,你可说呢,你我哪叫人?咱们纯粹都是傻子,空着肚子就嫁过来了——嫁过来过这穷日子!”
突然,她们蚌一样把嘴巴紧紧闭住,眼里交换着流言,目视赵一普下江捕鱼回村。小镗锣眼睛看着赵一普,嘴巴贴近到道了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解恨地说:“听说赵家连猪和鸡都吃高粱米,日子好上了天。嗬!这下子,灶王爷掉进锅里去了——够他好受!”
赵一普身上水淋淋,肩上扛着一个荆条编的细脖儿鱼杌子,左手拎着沉甸甸的渔网,低头倒腾着罗圈儿腿只顾往家走。
小镗锣和到道了一挤眼儿,目光迎上去,盯着赵一普,待赵一普走到身边,齐声问候:“大叔,打鱼哪!”
赵一普一抬头,看到了小镗锣和到道了充满期待的多事的眼神,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小镗锣穿着烂鞋紧随其后,见赵一普眼里没理她,敏感地意识到赵一普嫌她家穷,突然又羞又恼,一心变作虻子叮他一下,有意恶心赵一普说:“大叔,你今天打鱼,明天打鱼,打完又卖,忙来忙去图什么?”
赵一普觉得话不顺耳,头也不回地反击说:“你今天吃饭,明天吃饭,吃完又屙,忙来忙去图什么?”
小镗锣弦外有音地说:“我忙的是自家香香嘴臭臭腚,不像你专替别人忙,怕是家猫子忙着给山狸子攒家财吧?”
赵一普看了小镗锣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倔强地说:“我愿意!”
小镗锣拉着长腔笑道:“是啊,有钱难买‘愿意’,赵家的钱厚呢,多买几个‘愿意’在家里放着不好吗?还是大叔你会过日子咧!”
《寂静的鸭绿江》13(2)
到道了打断小镗锣的话,不吐不快说:“大叔,咱是为文举大哥抱不平呢,你看看赵家,现在快姓张了,事儿是这个事儿,可理儿不是这个理儿呀!”
赵一普肺子剧烈地疼起来,他青筋暴跳的大手紧紧攥住鱼杌子,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进了村。
一进院子,正看到灵芝养的一只大乌公鸡跳到他这屋的窗台上。乌鸡通身漆黑,像一只乌鸦,看到赵一普进了院子,急忙屙了一泡屎咯咯叫着跳下窗台。赵一普一腔怒火,觉得乌鸡就是九住,他放下渔具,发疯一样扯过一条木棍冲着乌鸡跑过去。乌鸡惊叫着,奓开周身的黑羽毛发疯一样连飞带跳,从房前跑到屋后,又从屋后跑到房前,见了狐狸一样嘎嘎叫,眼里的恐惧仿佛要喊救命。赵一普怒发冲冠,罗圈腿拐得更加厉害,房前屋后追逐个不休。他越追越生气,一心要制服“九住”,眼睛瞪得跟乌鸡一样圆,累得气喘吁吁。赵关氏惊慌失措跑出来,赵一普打雷一样喝道:“嚯!你还站着干吗?”赵关氏吓得赶紧帮他围堵。乌鸡见对面来了人,一扭头想往回跑,赵一普眼疾手快,灵巧地把木棍甩过去,正巧打在了乌鸡头上,乌鸡偏瘫一样在院子里跑了几步,倒地,不停地踢蹬着腿儿……
这只乌鸡是灵芝春天用一只大母鸡孵出来的,一窝四十只鸡雏,只有这一只公乌鸡,灵芝要留它做种子。
赵一普一见灵芝从屋里出来,意犹未尽,立刻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我就是要叫它死!它想住我的房子霸我的家产,办不到!”
灵芝仔细看着公公发疯,现在一切都公开了,她心里反倒不胆怯。
赵一普见灵芝不搭话,更加怒不可遏:“这个家姓赵!……要记着,这房子姓赵,院子也姓赵!……狗杂种!”说着捡起炭一样的乌鸡示威地往灵芝脚下一扔,灵芝往后一跳,眉头红起来,火辣辣地说:“阿玛,你骂谁呢?”
“我骂兽,两条腿的乌兽!”赵一普见有人搭茬儿,火气更加旺盛。
灵芝看了看疯子一样的公公,明白他为什么发了邪火,知道这个时候不说话最好,头一甩回了屋。赵一普的邪火仍在腔子里燃烧着,跳脚追过去,不依不饶地冲着灵芝的窗户对九住说:“我骂的不是人,是两条腿的乌兽!”赵一普声如洪钟,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屋里,灵芝见九住气得面皮紫胀,一言不发,便冲出去跟公公对阵说:“阿玛,两条腿的乌兽已经死了,这个家里再没有两条腿的乌兽,只剩下两条腿的人,你快消停消停吧!”
赵一普不顾一切地叫起来:“有!我说有它就是有!乌兽吃我赵家的粮,住我赵家的房,还往我赵家窗台上屙屎,他欺负我赵家没人吗?呸,瞎了狗眼的!我文晖在奉天学堂转眼就毕业,我赵家出了个状元公,远近闻名!……只要我还有口气儿,他想住我的房子?嘿,等我把它刨几个窟窿你再住着吧!”说罢气得疯头疯脑跑到房后,操起镢头,踩着房后的木梯子上了房顶,跨在房脊上骑兵一样举着镢头叫道:“我就是刨了它,也不能便宜了那个两腿的乌兽!”他做出猛烈刨下去的样子,可镢头一旦真的要落下去时,赵一普才痛感房上的茅草仿佛根根都是肋条,动一根茅草比揪下一把胡子还疼惜,他一边虚张声势,一边眨巴着眼睛偷偷看灵芝的反应。
刨房砸锅是乡间最严重的惩罚,也是一个人到了没办法时的蛮办法。王家曾因为小镗锣长舌,和本族兄弟打起来,族兄举着大石头进了王家要砸锅,小镗锣男人当着族兄的眼面给了小镗锣一个大耳刮子,平了怨,小镗锣吓得僵挺挺地坐在大锅里,闭眼叫道:“你把我也砸死了吧!”此刻只要灵芝稍稍哀求、服软,赵一普就会借机打住,顺着台阶溜下来,可他坐在房脊上往下一看,灵芝站在檐下眼睛忽闪忽闪,气昂昂地一动不动。赵关氏一到这个关键时刻就藏在屋里不肯出来。
赵一普心里慌了神儿,可他还是要硬撑着拿出刨房子的势头大喊大叫:“你看我这就刨了它!怎么,你们以为我不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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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13(3)
灵芝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公公,心里的火气也顶到了天灵盖,倔强地叫板说:“房子是赵家的,阿玛,你刨吧,狠狠地刨!反正夜个你嫌点灯费油,刨一个窟窿透进来的光亮儿太小,你最好多刨几个窟窿!”
赵一普被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