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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上人抄起抓勾、扁担涌出了城门。拆城的人正在兴奋的时候,没想到一眨眼给围困起来。洼狸镇人挥起扁担就打。被打倒的人爬起来嚷:“讲不讲理?”举扁担的红着眼睛还一句:“鬼孙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还有理!”说着扁担又从空中落下来。拆城的人被迫自卫,纷纷把手里的器具架在头上。有个打头!闷气憋了几十年,好哇,看家伙。洼狸镇人弓下身子,个个都机警地四下瞟着,猛然就平地跃起,挥起扁担,下手恶狠。拆城人慌了。正在这时突然传来凄惨的一声长喊,在场的人都不由得住手去看:原来是那个领头人的腿被打断了;一边正站立着一个镇上人,他嘴唇发青,颊肉微微抖动,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明白了,这是恶手,不是唬人。洼狸镇大清早抖出了几辈子的凶气。拆城人不敢犹豫,抬起断腿的人就逃散了。一截城墙就这样保住;以后的几十年里虽然动乱不止,但仅仅丢失了三块半老砖。
城墙骄傲地屹立着。也许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摇撼它,除非是它根植的那片土地本身会抖动起来。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耐心地磨着时光。那像古堡一样矗立着的老磨屋,青藤已经从基石攀到了屋顶,又在石墙上织成一面网。又是很多年过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片土地真的抖动起来──那是一个凌晨,土地抖动着,把全镇人都从沉睡中摇醒。接着就是沉闷的一声钝响,镇城墙塌下了一个城垛。
全镇人被深深地震撼了,一颗颗心都揪得紧紧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去回想老庙烧毁的日子,三桅船搁浅的日子。这次又毁掉了一个城垛,但这次是土地抖动了啊。人们(同:口丝;音:私)(同:口丝;音:私)地吸着凉气,极力去寻找其中的原因。后来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土地抖动以前是有过先兆的,只是大家都忽略了,以至于落下了永久的遗憾:有人看见无数条花花绿绿的蛇向芦青河岸上爬去;一头大猪一夜劳作,令人吃惊地在栏里掘了一个宽阔的大洞;母鸡在院墙上排起一行,一齐呼叫,一齐行走;刺猥坐在院子当心,像老头一样咳个不停。这就是土地抖动之前动物的异常反应。但镇上人认为令人不安的“先兆”还远远不止这些。半年多来,更深一层的忧虑和惊诧,就在折磨着全镇的人了。那是更深一层的忧虑和惊诧啊。
那时候,一个谣传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动。全镇人都慌慌地议论着刚听来的各种消息:又要重新分配土地了;工厂,还有那些粉丝作坊,都要转交到个人手中经营。老天,时光真的像老磨一样又转回去了?没人敢相信会是真的。可是不久报上也印了类似的意思,接上镇子开起了大会,号召分地、把工厂和粉丝作坊转包到个人手里。洼狸镇惊呆了。有好多天,全镇没有一点声息,就像很久以前巨雷劈了老庙时的气氛一样。大人孩子都不说话,吃了晚饭互相盯几眼,赶紧上炕睡觉,连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人们只在心里呼叫着:“洼狸镇哪,你这个背时倒运的镇哪,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啊?”……镇长和街道主任亲自领人丈量土地了,每丈量一块,就告诉大家一声:这叫责任田。后来剩下大大小小的工厂和粉丝作坊了。谁来承包呢?停了十几日,终于有人把那些工厂包下来。最后只剩下粉丝作坊了。再也没有人向它伸手。河岸上那一溜老磨屋神秘地沉默着,凶吉未卜。谁都明白:这些黑黝黝的破败的老磨屋简直就凝聚了洼狸镇的全部精气、全部晦气,活活连结着镇子的荣辱兴衰。谁敢踏进这阴暗潮湿、生满了青苔的“古堡”里,去充当它的主人呢?镇上人从来就把粉丝工业当成一个古怪行当。老磨屋、漏制粉丝的房子,都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和神秘。在粉丝生产过程中,水温、酵母、浆液、面糊……任何一个微小的关节出了毛病都会招致全局失败:淀粉突然不沉淀了!粉丝突然断成一截一截!……做粉丝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倒缸”。他们惊呼着:“倒缸了!倒缸了!”却常常束手无策。不知有多少老师傅最后背着人跳进了芦青河。有一个师傅被人救起,第二天他又把自己悬在老磨屋的梁上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行当。如今谁该当老磨屋的主人呢?老隋家几辈子都做粉丝工业,由老隋家的人出头承包不是更合适一点吗?终于有人鼓动起隋抱朴来了,结果这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连连摇头。他盯着河岸上那一溜磨屋,呜呜哦哦地咕哝着什么,满脸的慌蹙。
就在这个时候,老赵家的赵多多做出了惊人之举:出头承包了粉丝作坊。
整个洼狸镇沸动了。赵多多承包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作坊改称“洼狸粉丝大厂”。人们见了面互相对视,都有些眼花缭乱了。大家好象突然明白起来:粉丝工业如今再不是洼狸镇的,它也不姓隋了,它是老赵家的了!天哪,老磨一天到黑呜隆呜隆转着,它要转到哪里去啊……全镇人常常望着那一溜磨屋发呆,他们觉得世事的变异奇怪得很,这一切的一切一点也不比母鸡在院墙上排队行走和刺猬大咳差到哪里去。“日子翻个个了”,镇上人都这么说。所以当土地在一天凌晨抖动起来的时候,只有人恐惧,没有人惊讶。
如果说土地抖动另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那大概还要怨田野上那些井架子。多半年来就有一支地质勘探队在镇子四周活动。后来钻探的铁架越移越近,终于令人不安了。镇上只有一个瘦小的隋不召一天到晚跟着井架转,有时还帮着抬那些钻杆,溅一声泥浆。他对来围观的镇上人说:“这是探煤矿……”钻杆日夜不停地向下旋转。到了第十天上,镇上终于有人站出来阻止说:“行了!”“怎么知道行了呢?”司钻的人问。“钻穿天地十八层,要闯大祸!”司钻笑着解释,铁钻仍在旋转。但钻杆旋转到第十五天的凌晨,土地也就抖动起来了。
所有人都飞一般蹿出窗户。由于地皮不稳,很多人都觉得头晕恶心。办有隋不召驾了半辈子船,勉强能够适应这种颠簸和旋转,跑得最快。正跑着,不知哪里发生“轰隆”一声,人们都呆住了。怔了片刻,大家又拼命往一块空场上挤去──那是老庙烧毁后留下的一块空地,已经站着、蹲着好多人了。多半个镇子的人都涌过来了。人人都在瑟瑟发抖,可天气一点也不冷。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断断续续又有气无力,连巧嘴滑舌的人也变得口吃。大家问着:“什么塌了?”没人说得出,一个一个都在摇头。不少人没有穿好衣服,这会儿醒过神来,撕撕拉拉地往身上套衣服。隋不召光着身子,只在屁股上斜捆了一件小白衬衫。他到处找着老隋家兄妹几个:侄子抱朴和见素,还有侄女含章。后来他在一个草垛子根下见到他们兄妹三人。抱朴穿的衣服多一点,含章上身只有一副乳罩,下身是一条内裤。她两手护着胸部蹲在靠里边一点,抱朴和只穿一个裤头的见素用身体挡住她。隋不召蹲下来,费力地望着黑影里的含章,问:“小章章不打紧吧?”含章“嗯”了一声。见素往含章跟前挪了挪了身子,有些厌烦地哼一声:“你到别处转转去吧!”
隋不召在场上转着。他发现,差不多都是同一族人凑在一块儿,哪里人密集,哪里就会是一个家庭。隋、赵、李分成了三大摊儿,老老少少都挤在一块儿。也没有人召集他们,这完全是地皮的力量。它三抖四抖就把人给拢到他所从属的那个家族里了。隋不召特意走近老赵家那摊看看,他从这些人中没有发现闹闹,觉得是个了不起的遗憾。闹闹可是老赵家的宝贝姑娘,二十岁刚多一点,漂亮劲儿河两岸出名,整天像团火一样在洼狸镇上滚来滚去。老头子咳着,插着人空儿往前走去。有时他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归到哪个族里才好。
天越来越亮了。不知有谁喊了一句:“咱老城的垛子塌下来了……”人群立刻明白了那一声钝响是什么,这会儿惊骇地大叫,接着向一边涌去。这时有一个年轻人跃上了一个废石基,喊道:“站住!”所有人都仰着脖儿望过去,不知又出了什么事。那个青年把右手平伸出来说:“乡亲们,不要动。这是地震,一般要连着两次。等等第二次吧!”
人们屏住呼吸听着,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第二次往往比第一次更重。”年轻人又补充一句。
人群里一片嗡嗡声。隋不召在一旁听得真切,大喊道:“信他吧!这里面有『原理』!”
场上终于安静一些了。再没人活动,大家都在等待第二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赵家突然有人带着哭腔喊叫起来:
“坏了,四爷爷还没有逃出来!”
人群立刻有些乱。另一个上年纪的人用沙哑的嗓门大骂起来,人们都听出是赵多多的声音:“你他妈的穷喊,有鸟用!还不快去把四爷爷背出来……”有人应一声,拨开众人,箭一般向巷子里跑去了。
场上再也没有人说一声话,安静得人心发紧。这样过了一刻,那个人从巷子里拐出来了。他大声宣布道:
“四爷爷呼呼正睡呢!四爷爷说,老少爷儿们都回家吧,没有『第二次』了!”
场上立刻响起一片轻松的吁气声。接上,老人们都在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了。人群散开了。那个年轻人从石基上下来,左右脚倒换了一下,也慢吞吞地往回走去。
草垛这边,只剩下隋抱朴兄妹三人。见素凝视着远处,骂了一句说:“四爷爷成神了,管天管地!”抱朴拾起弟弟放在一边的烟斗,摆弄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粗壮的身躯挺起来,望了望即将隐去的星斗,叹了一口气。他脱下衣服搭在妹妹身上,又停了一会儿,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去。
抱朴走到一截断墙的黑影里,发现有个雪白的东西闪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呆呆地站住了──原来是个半裸的姑娘,姑娘也看清了对方是谁,低声儿笑起来。隋抱朴的嗓子热得难受,声音颤颤地叫她:“闹闹……”姑娘还是笑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在他面前高高地踏动着,踏了一会儿,就这么跳动着跑开了……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章
老隋家族的命运也许注定了要与这些老磨屋连在一起。这个大姓里的人一代代差不多都是做粉丝的。像抱朴、见素和含章兄妹三人,刚能做活就活动在阳光明媚的晒粉场里、在弥漫着白色水气的粉丝房里。那些饥饿的年头粉丝自然做不成;但只要老磨重新转动起来,老隋家的人就立刻回到了这个行当里。抱朴喜欢清净,多年来就坐在方木凳上看老磨;见素负责送粉丝,成天驾着马车奔跑在通往海上码头的沙土路上;含章的工作大约是最让人羡慕的了,她一直在晒粉场上,戴着洁白的头巾,在银色的粉丝间活动着。如今的粉丝大厂被赵多多承包了,新任厂长第一天就召集了全厂大会,宣布说:“这会儿大厂归我管了,原先的人手谁留下我欢迎;想走的我欢送。留下来的,就得跟我拚上劲儿干!”赵多多宣布之后,当场就有几个人辞工不干了。抱朴兄妹三人像往常一样,散会后就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离开粉丝大厂的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好象他们知道自己就该做粉丝这个行当,到死也不能离开。抱朴一个人坐在老磨屋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时用木勺往磨眼里扣绿豆。他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老磨屋的门口,右侧上方则是石屋里惟一的一个小窗户。从这个小窗户往外望去,可以望见旷阔的河滩,散立着的“古堡”,一片片的柳棵子。更远一点的蓝色天幕下,闪烁着一片银色。那就是晒粉场了。好象那儿的阳光分外灿烂,风特别温柔,笑声和歌声正隐隐约约传过来。在那片洁净的沙土场上,晒粉丝的架子像丛林一样密,姑娘们就在这丛林中串来串去。她们中间就有含章、有闹闹……晒粉场的四周总有一群孩子卧在沙土上,他们只等一个架子上的粉丝撤掉时,抢上去拣拾落在地上的碎粉丝。从小窗户望过去,辨不清人的脸庞,但抱朴想象得出他们的欢乐。
每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晒粉场上就忙碌起来。年老的妇女根据天边的云彩来猜度这一天的风向,然后调整一道道支架。支架的走向必须与风向交成十字,不然湿粉丝被风顺着一吹就会粘成疙瘩。马车辘辘地驶进晒粉场,接着一筐筐湿粉丝抬下来。洁白的、像雪一样纯净的粉丝悬在一行行架子上了,姑娘们赶紧伸手去摆弄它们。整整一天她们都要不停地忙活,用纤巧的手指去拆开纠扯到一起的粉丝,直到它们完全晒干,轻得像柳丝一样在风中徐徐飘动。有人说白龙牌粉丝所以天下无敌,除了因为有芦青河水的滋润,再就是归功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