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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21

  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而且言简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全身颤抖。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回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饭团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跑到门口时,刚拋掉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委交待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点。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来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生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第六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树叶做粘和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地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做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它比例不对。人们分得了切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做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心思开个玩笑,互相用手戳戳点点──手指戳在脸上,脸上就有一个长久不愿消失的坑凹。开始大家惊慌不已,后来镇上派人宣讲了科学原理。人们知道了是切糕的作用,这才多少有些放心。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尽。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做。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著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手抓了塞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有人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是儿子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焦糊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
  “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手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妈妈躺在炕上。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了,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叫:
  “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木,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一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是男子汉?拿起杴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着手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李其生扯上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儿也没有了?”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起哀叹。又有人埋怨,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快来了……众人这会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强!『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黑影里有人突然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家再不说话。都知道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老人站起来说。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卜──赵多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上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啃……”周子夫当时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影。四爷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
  “快上去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涌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迎着枪口跑过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子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救:“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少拉,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气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天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车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了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没有回一下……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生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后来他又犯了几次狂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则对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
  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一章
  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到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有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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