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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上,隔着窗户跟他说话。小伙子说:“大伯,我走了。我这回上前线不一定回来。我死了是为国捐躯,我不太怕。不过我想洼狸镇哪,我才在镇上活了十八年……”隋不召站到窗前说:“你还会回来。在前线想家了,你就一个人找块地方,听听河边上老磨呜隆呜隆转。老辈人都说,出远门的人什么家乡的音信得不到,就是能听见老磨声。”大虎点点头,鼻子贴在窗玻璃上。隋不召隔着玻璃去抚摸他的脸庞,摸不着。大虎扛起枪走了。
大虎到了前线,真的静下心来倾听过老磨声。“隆隆!隆隆!”他还真的听到了。他说听到了,连长方格笑着揪一下他的耳朵。他们都知道那是远处的炮声。战线拉长了,那一端的炮声传过来显得深沉悠远了。仗打得很苦,脚下的小山包已经经过了九次争夺。方格的这个连刚刚把伤残严重的另一个连换下来。也许他们要经历可怕的第十次争夺。刚换上来的时候,战士们面对山包下面那一层层的敌人尸体呆住了。他们生来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死在一起。有的尸体上几乎没有衣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大虎问敌人为什么不穿衣服?方格告诉他,那是夜间在前面开路的,没有衣服皮肤感觉敏锐,碰不响地雷。吃饭真成问题,山包前面的臭味越来越大了。大虎看着一层层胀大的尸体说:“死了这么多!这得多少年才生得出?……”有人被大虎幼稚的发问逗笑了。有人告诉他:“人就像韭菜一样,都是土里生的,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大虎惊讶地又问:“我也是一茬?”对方笑笑:“你怎么能算一茬?你只是一大片韭菜中的一片小叶儿。”大虎摇摇头:“敌人才是韭菜,我们割不倒!”对方摇着头严肃地说:“不,战争对谁都一样。谁先把对方割掉,要看谁暂时得手……”“我们永远不让敌人得手!”大虎说。对方点点头:“但愿如此。”……
烈日下的尸体越胀越高,恶臭难当。方格请示了师部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师部指示用高音喇叭向敌人喊话,让他们手持白旗来搬走尸体。喊话之后,敌人马上做出了反应:不同意举白旗,因为他们是收尸,不是来投降。他们建议持红十字旗。方格将敌人的意见汇报师部。师部经反复研究,同意用红十字旗。当天敌人一方就来收尸了,但靠近山包的一些尸体仍留下来了。方格领战士们动手埋掉了敌人的尸体。山包前面终于露出了平常的泥土,这样的泥土一眼可以望很远。绿色的东西毁于炮火,山包左前方形成了一片开阔地。穿过这片开阔地,不到半里远,有我方两个至关重要的哨位。哨位建在山洞里,属于方格这个连管辖。守哨位的战士按班轮换,一个班负责守两个哨位。敌人搬走尸体的当月,大虎他们的班正好换上守哨位。月底他们由另一个班替换回来,那个班的班长就是跟大虎议论过“割韭菜”的人。他们刚上去不到一个星期,就遭遇了敌人的特工队。全班无一生还,两个哨位都落到了敌人手里。师部知道了情况,又调来山包一个团,决定不惜重大代价夺回我们的哨位!……
“八三年里,美国总统发表了『星球大战』演说。这个计划可真他妈够大的。我叔父分析了这个计划,他给分成了三个方面:军事上,美国是想突破现有战略平衡;政治上,是靠实力压对手在谈判桌上让步;技术上,以开发太空来推动美国经济发展。老头子到底是专家,扳着手指,一条条说得清清楚楚……”李知常打断“胡言乱语”问:“详细点讲,他们是怎么拦截对方进攻的?”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叔父。他说那个防御体系如果分三层,那么第一层就使用导弹,对方的导弹刚起飞就把它干掉,只不过用三五分钟的工夫。第二层使用化学和激光武器,专门对付从第一层漏网的弹头。第三层使用地面粒子束武器系统,干掉从前两层漏网的家伙;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得干得麻利些,一二分钟就得干利索……”李知常听到这儿插嘴说:“多来几层不好吗?”“胡言乱语”笑了:“怎么不好!不过多一层多一些麻烦,像穿衣服一样,一个小褂多省劲儿。”几个人都笑了。“就有人后来提出七层、五层的方案,那要用成千个卫星在太空里织成一个防护网,像筛子底似的,筛子眼儿越小,筛出的面越细……”
抱朴默默地倾听,李知常转脸对他说:“真是万无一失了。”李技术员听了连连摇头:“我看『万有十失』。”大家不解地望着他,他解释道:“想想吧,哪一层也不敢说一个不漏。就算每层干掉它百分之八九十吧,对方打过来一万个原子弹 ,到最后还不得有十几个落到美国地里去?”李知常咂着嘴:“十几个落到庄稼地里也受不了啊!”李技术员笑着拍打他的肩膀:“有的说不定落到老磨上,没等炸响就让老磨碾成了面面。”大家笑了,只有抱朴一个人向远处望着。
李技术员接上说:“这是美国的情况。苏联呢?人家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儿。在太空里搞个玩艺儿什么的,人家不外行。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就是他们搞成的。我叔父说从那时到现在,苏联人已经逐步建立起一套侦察、通信、导航、预警和气象卫星组成的军事卫星系统。同时他们还要重点发展宇宙对宇宙、宇宙对地球、地球对宇宙各种类型的空间武器系统。他们搞了截击卫星、截击导弹,还要搞航天飞机、永久性空间站,也有能力建立一个太空防御系统。你看看他们这股劲头,小吗?”李知常鼻子里响了一声,又问:“『北约』『华约』呢?”李技术员摇摇头:“也不是铁板一块了,不是全跟上美苏跑,各有各的道道。像法国,为对应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提出了一个『尤里卡计划』。英国人呢?他们三十多年前就有了原子弹,有他自己的独立核力量。除了两个超级大国,只有法国一家有海陆空三位一体核力量。他们的第六艘带核导弹的潜艇已经下水,第七艘过几年也要下水。他们还计划用十年的工夫,与西欧国家联合搞起一个覆盖全球的卫星网!卫星那东西是很厉害的,我叔父说,一颗同步轨道探测卫星能够发现对手导弹的点火!”大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胡言乱语”又预言:长远看,美苏及西欧和日本等国将在太空展开经济和科技的剧烈争夺……
李技术员说到这里停止了。他望着大家。屋里一片沉默。笛音飘过来,还有河边老磨隆隆的转动声。抱朴这会掐灭了烟,打破沉寂问道:“你讲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我想这要花很多的钱吧。他们国家的经济怎么办?就是说,怎么过日子?”李技术员点点头:“我也这样问过我叔父。这个当然要谈的……”
争夺那两个哨位的战斗即将开始。问题在于这片该死的开阔地。我方估计,哨位里敌人兵力不多,弹药贮备也有限;但他们会依据开阔地坐标位置,让炮火来解决战斗。这是一场特殊的拚搏,方格、大虎,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有数。流血是必不可免的,因为那两个哨位对于战线的全局来看,是太重要了。也许师部只能作出拚死争夺的决定,别无选择。第一战斗梯队凌晨三点开始行动。那是新上来的一个团的一个连队。连长是个长了络腮胡子的人。他带领他的战士坐在一个掩体的过道里,静静地等候着。队伍里有一个战士极其面熟,大虎走过去,认出是老乡李玉龙!他们一块儿在洼狸镇中学读过书,这会儿紧紧拥抱着,互相问家里可来信了?李玉龙说他父亲来信了,让他不要想家,好好听首长的话;还说媳妇──其实是恋爱对象,也来信了,里面有照片。大虎接着自己动手从对方小口袋里摸出一个染了颜色的黑白照:大眼睛,齐耳短发,美丽的小姑娘。大虎还给了他。玉龙说:“我们第一梯队也许就解决问题了。就是不顺利,顶多送上三个梯队。你是第四梯队的,你给家里传我的死信儿吧。”他说着笑了。
时间到了,李玉龙来不及再说话,随大家跃出了掩体。不一会儿开阔地上一片枪声,弹火亮起来。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密集的炮火落在了开阔地上。他第一梯队无一生还。炮火停了,接着又是第二梯队……连长方格找到团长,要求立即停止攻击,团长不同意。方格亲自给师部打电话,报告了战斗情况……正在他与师首长在电话上争辩什么的时候,团长走过来说:“方连长,该你们上了。”方格扔下电话嚷道:“我方格不怕死,可是……!”下面的话被隆隆的炮声掩住了。方格坐下来,右手机械地解开了风纪扣。停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对一边的大虎说:“走吧!……”第四梯队跃出了掩体。
“军备竞赛可是个花大钱的买卖。武器越来越贵,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一架歼击机不到一百万美元,如今就得花两千多万!”李知常插了一句:“原来全世界的东西都在涨钱啊,咱这镇上前几年一块钱买的鸡蛋,如今五块钱也买不到了。”李技术员感叹道:“可不!……搞军备那玩艺花大钱了。不过它反过来又会促进技术的大发展。比如美国『星球大战』涉及了无数新技术,对这些技术的要求比现有的水平高出十倍百倍。这就眼瞅着把技术向前推进好几代!我叔父对这个挺忧虑,他说,很多国家今后势必面临这样的局面:与先进国家差距巨大,对新的技术和由新的技术研制出的新新产品既不了解,又不能通过正常的技术转让取得。他读过报上一位专家的话给我听:像十六世纪以来制海权决定着国家的地位一样,到二十一世纪对太空的开拓将是重新排列国家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李技术员说到这儿沉默了一刻。他压低着声音说:“那天我跟叔父谈到很晚。老人很激动,仰望着星星,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他自己:『世界会向着两极化发展下去吗?大约不会……中国作为一支独立力量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中国会上升为第三大国吗?她的崛起会使两极结构变成大三角关系结构,稳定整个世界。中国应该强大。她的丰富资源、战略地位、不断增长的经济军事力量、众多的人口、深远的文化背景、社会结构,注定了她该是世界第三大国。她能够发挥平衡作用,能够抑制战争。她在战略均势结构中的平衡支点作用越来越大!』那晚上老头子真是激动了……”
第四梯队进入开阔地。炮火已经把黎明的泥土翻得稀乱。鲜血使道路泥泞。战士们跨越着战友的尸体,跌倒了,又爬起来。大虎的身上、手上、眼睛上都沾上了血滴。他闻不着血腥和硝烟味儿,他只听见李玉龙在远处呼喊着。他知道玉龙已经牺牲了,可是他听见他的声音。枪声密起来了,有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过,另一颗飞进了他的左臂里。他自己的血流到了泥土上,没有预料的那么疼。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梯队在方格的带领下穿越这片不到半公里长的开阔地了,他指挥战士们散开,向着目标迂回。可是炮弹终于在天空呼啸了,接着是毁灭一切的爆炸声。全体战士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瞬间方格跃起来,跳动着向前扑了一下。他中了弹片。大虎向方格扑倒的地方爬过去,刚一活动头颅就剧烈地一抖。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他用手去擦。血流在了眼里,他望着方格。一切都不见了,先变成了红色,接着是黑色。他在黑颜色中摸索前进,有什么力量把他推来推去……突然有一会儿他又望见红色了,方格就在一片红色里喘息,一条腿不见了。他想喊一声连长,但尖利的嘶鸣声使他闭上了嘴巴。
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浓烟逝去,只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弹坑。炮弹又翻开了崭新的泥土。
隋不召这会儿突然从炕上蹦起来,喊道:“大虎!我的大虎──!”其它三个人都楞住了。他往外冲去,抱朴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
河滩上传来了又一阵笛音。隋不召一摇一摇地迎着笛音奔去……李知常、隋抱朴和李技术员默默地立在门边,看着老人消逝在黑夜里。
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四章
赵多多一般情况下不敢打扰四爷爷。有一个大雪天他从河冰下搞到一条活鲜的鲶鱼,心想给四爷爷做汤最好了。他提着鱼送给四爷爷,隔窗望见四爷爷戴着眼镜,身穿羊羔皮袄坐在火盆边读书。皮袄的毛绒翻卷出来,像雪一样白。他举着鱼,叫着。四爷爷缓缓转过身来,摘了眼镜看了看鱼,吆喝一声:“什么稀罕对象?”赵多多从语气中明白四爷爷不喜欢这条鱼,手一松就跑开了,鱼就抖落在窗下。后来过了半月,赵多多有要紧事来找四爷爷,见那条鱼已在原地干缩成一个鱼干……这一回是非找四爷爷不可了,李玉明和栾春记都催他来。县长周子夫亲自打电话告诉李玉明:白龙粉丝前一段出口外销出了点问题,为在国际市场上保住这个名牌,外贸部门要狠抓一下产品质量。省外贸搞了粉丝抽样检查,发现不少粉丝产品含有其它淀粉成分。省市外贸部门近期组成调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