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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后,见素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晚上将在老庙旧址开大会,重新承包。他的心马上急跳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对付那个时刻,他想了想,服了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下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了暗蓝色的河滩上。举目四望,空无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滩辽阔无边,没有声息。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河滩上如此沉寂。无边的暗蓝色的河滩。他低头掬起一捧沙子,发现这沙子每一颗都是暗蓝色的。他继续往前走去,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开始他以为是太阳,后来它腾跃着变大了,原来是一匹红色的马。他的心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它是父亲的那匹红马!红马在他的前面立住,用长而滑润的面颊摩擦着他。他哭了,紧紧地搂住了它。后来,他跨上了马背。红马嘶鸣着,在暗蓝色的、没有边际的沙滩上疾驰而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门咚咚地响起来,他醒了。电灯被“(同:口卡;音:卡)”地拉亮了,灯光下站着的是哥哥抱朴。他神色沉重地对见素说:“你睡得挺香。我还是得把你叫起来。快要开会了,误了这个会你要难过──咱们走吧。”见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着哥哥走出去。他心里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朴告诉他,由于这个会太重要了,粉丝大厂的人也停工参加。这会儿全镇的人都到了老庙那儿。
会场上果真黑鸦鸦一片人。土台子上摆了一溜白木桌儿,桌后坐着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以及高顶街的领导。有一个空位挨近镇长,据说是给四爷爷准备的。会场主持人是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他让所有参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前边坐下,后来陆陆续续竟然有十几个人走过去。见素兴奋地看了看哥哥,哥哥说一句:“去吧。”
会议一开始,李玉明代表高顶街委员会讲话,介绍了一年来的主要政绩。所有工业副业的承包额都已兑现,各项提留也最后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辞,草草结束后请镇领导讲话。鲁金殿站起来,讲了几句就接触到要害问题。他号召更多的人参加承包,说洼狸粉丝大厂是全镇第一重要企业,一定要交到最能干最正派的人手里。其它企业也是一样,欢迎更多的好汉站出来!他讲话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来。邹玉全兴奋地说:“好嘛!不要开成『死会』、『过场会』!”……重要时刻马上到了,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主持人是栾春记,他移到一个电灯底下,面前摆着一沓纸、一支铅笔和一支红毛笔。开始的前几个项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厂和作坊。具体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诉一个“打底”数额,然后确定时间截取一个最高数就成了。这实际上是用拍卖方式进行的招标……栾春记喊一声“开始”,然后就看着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边一点,用力地伸着脖子,两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着。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上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他的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个数字,嗓门大得多了。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栾春记盯住手表念道:“三秒,两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儿,接上用红笔在最后报出的数码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项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退回来,也不断有人走上去。参加的人身影在灯光下抖动,连闲看的人也跟着出汗。最后终于临到粉丝大厂了,七八个人一下站起来,往前靠了一靠。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赵多多脱下外面的一件衣服,回身扔到了坐的地方。他站到前边一点,掐起腰来,用翘起的拐肘别住身旁的隋见素。隋见素侧一侧身体,跨前半步挡住了赵多多半边。赵多多把两臂交在胸前,拐肘离见素的肋骨有几寸远。栾春记喊道:“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千元;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话音刚落赵多多就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话还得再讲讲清。我承包一年多来可打起了一个厚底子,改了设备、踩下了供销门路──重新承包到我手里好说,换了主人,这笔大帐我找谁算?主任得当众人讲讲清……”栾春记嚷道:“这个我们研究过,回头跟你算这笔帐。这回承包,是在新基础上重来──”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听就明白是喊给场上的人听的。赵多多接上喊:“主任,你可是先小人后君子──那笔帐再麻烦也得算清,亏了我一个不要紧,跟我干的人可都要过日子……”栾春记摆着手,说“知道知道”。
隋见素这会儿对着台上说:“我也说几句吧!”没等应允他就转身向着人群说:“我也说几句!刚才栾主任说回头跟赵多多算那笔帐,那好。不过要算就把帐一笔一笔公布出来,亏了一个不好,亏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赵多多鼻子喷着气,瞪着见素说:“呣?”
见素不理睬,说下去:“没有多少麻烦的。我告诉大家一声:粉丝坊刚承包时存有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合人民币十八万两千多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共投资十四万四千元……这次承包的打底数,七万五千元,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为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多元,纯利为十二万八千多元──上缴额定成七万三,这实在差得太大了……”见素的话渐渐被人群的喧嚷压住了。人们见有人把数字倒背如流,惊愕无比,知道言必有据。大家嘘着气,传递着眼色,念着几个数字。赵多多像被人捅了似地喊起来,已经没法听出是什么。最后栾春记站起来挥着手,鲁金殿也打着手势,人群才静下来。
栾春记满脸是汗,说:“瞎嚷不做数,帐簿上一笔一笔记着!……打底的数小了,有本事就猛劲往上涨……”
见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着,一边紧盯着栾春记。他的眼里有火星在跳荡,不顾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个底。我也是来承包的。这回谁也拣不到便宜了……就是这意思!”
台上有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制止他说下去。他闭了嘴巴……大会进行下去。栾春记大声喊着:“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他喊完就低头看着表了。赵多多第一个呼出“七万七呀!”另有人呼出“七万八呀!”……慢慢长到八万五了。见素一声没吭,汗水在头发上闪光,乱蓬蓬地粘在前额上。他看看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收回来时,就落在了栾春记的红头毛笔上。他咬了咬牙关,猛地呼出:“十一万呀!”……全场沉寂了。两个数一下差出了两万五千元,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栾春记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说:“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说着说着抬起手来。他刚抬起手来,赵多多忙呼:“加一千!”见素紧随一句:“加一千!”栾春记的手却没有拍下来,只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正这会儿赵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臂,嘶哑着喉咙大喊:“又一千哪!”
栾春记揉眼的手正在下落,随着喊声就势一拍道:“拍──啦──!”他手落桌上,接上仰面跌坐在椅子上……隋见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地用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人群乱了起来。参加承包的人慢慢离开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结果,人群才稍微安静一些。他讲完了,赵多多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赵多多立即转身向着会场,讲了他的宏伟计划──成立洼狸粉丝销售生产总公司,欢迎全镇人投资等等……隋见素坐在地上听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前面。他对人们说:“粉丝厂又落到赵多多手里了──人家天时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炉灶!老老少少信得过我,就来入股吧!我还不起大伙的钱,宁可典房子卖地、卖老婆……”有人大声讥笑:“你哪有老婆!”见素回敬一句:“会有的!老少爷们,老隋家的人说话算数……”台上的鲁金殿、邹玉全站起来,注视着隋见素。见素说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人群又乱起来。后来突然声音弱下来,人们举目望去,见到四爷爷手持拐杖,不知从哪儿走到了台子前面。他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一双眼睛闪闪有光。他把拐杖捣一捣地;喊了一声:
“赵多多──”
赵多多弓着腰,有些慌乱地应着,跑了过去。
四爷爷缓缓地撩开衣襟,从裤腰的一个褶缝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交给了赵多多说:“你混帐半生,如今算办了件好事,成立公司。这是二百元,四爷爷清贫,投资公司表表心意──你当场点清。”
赵多多捧着纸包说:“不用,不用点了……”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场点清!”……
广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着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似地咕哝:“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几万元了,还告诉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栾春记,主任说你把个体企业申批这一套办完再来找我吧。见素怕最终白白花钱跑门子,决定以“洼狸大商店”的名义申请贷款。李玉明答应帮忙,并和他一起找了鲁金殿和邹玉全。结果银行表示可以贷给,但只能在五千元之内。见素大失所望。正这时传来赵多多贷款二十万的消息──见素问银行为何一样的人差别如此之大?银行领导回答:赵多多是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了。上边有指示,对这样的人要重点保证,并且无息或低息都可以。见素听了,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着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帐!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我算粉丝大厂这笔帐。”见素一下子坐在炕边上,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儿说:“这些帐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要多。咱们算的不完全是一笔帐……这要费我不少工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他让哥哥停了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的。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
“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望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镇上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 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我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