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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来,哀求人家松松脚,人家又加上一只脚。老隋家有什么过错?这只脚刚松开了一点点,可你还趴在那儿。不!该有胆量站起来。我流了血,我会舔干净。我还会扑上去。我一次又一次问你过去的事情,问妈妈是怎么死的?你都不告诉我。你啊,你是用爪子撕自己,把自己撕得血淋淋。你不停地撕自己。小葵走了,可她该不该走?该不该走?”
“我不知道。也许她该走?她怕沾了我的血?我不该撕自己,我也不愿看到老隋家的人去撕别人。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只需要这样的胆子,可我没有。这是我最不争气的地方。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最怕的就是厮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素,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心里打颤。我心里祷告,『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你不要听了在心里笑我,你不要以为我的担忧全是多余的。
“镇上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从老辈算起肠子里也没有装过多少粮食。可他们是种粮食的人,他们得吃秸梗、树叶!粮食哪去了?不知道。反正没有了。镇上人是天底下最老实本分的人了,挨饿受冻,吃着草梗,不吭一声,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就躺下来死。见素,你知道这些吧?你看到过这些吧?这些事情老在我眼前闪过来闪过去。父亲把粉丝厂交还了大家,他认为它应该是大家的。他不单单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我从来就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只给自己留下了过生活的一处小作坊。后来又有人作主把最后的小作坊也收走了,理由是大家一块过生活。这样当然好。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苦难,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一块过生活──可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过好。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我就为这个难过,所以我才不停地读那本书。我也为死去的老父亲难过,他吐净了血死在老马背上,就为了今后的人一块过生活。他知道了后来的事情一准伤心难过,说不定在阴间里又会第二次吐血……我寻思的就是这些。这里面牵涉到了作人的根本──怎么过生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绝不是!你错就错在把它当成了一个人的事情。那些吃亏的人,都是因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你没有力气让你自己一个人过好生活,那样周围的人就会夺走你一个人的好生活。你听没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一群人在山里找金子,一大块狗头金在前面闪闪发光,走在最头里的人紧紧抱住它,说是他的,他自己的;人们去夺金子,因为是同行的人,一块儿找水喝,来了野兽一块儿去赶跑它;那个人紧紧抱住,用牙咬夺金子的人。后来没有办法,人们就端起石头把他砸死了,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世上的道理千千万万,写成了书,有的书烫了金,用绸缎做封皮。其实说透了,都是在讨论过生活的办法。把生活过好,尽量过好,也就行了。你不是见我读那本薄薄的小书,《共产党宣言》吗?那也是一本讨论过生活的书,一本值得读一辈子的书。不过这还牵涉到一个人的信仰,这个一会儿再说。我们还是说过生活的事吧……我原来以为镇子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再也不会流那么多血了,后来才明白这是梦想──镇子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镇上人会摆脱苦难吗?你这样的人会自己抱紧金子,谁也不给──有人会用石头砸你,你会用牙去厮咬,就又流血了。见素!你听到了吧?你明白了没有?你要知道你是老隋家的人,老隋家的人早就在老辈把事情想明白了,不用后一辈人再去糊胡涂涂流血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现在已经受了伤,可是流血还不多。你赶快醒悟吧,赶快。”
“你让我趴在地上过一辈子!你让我像你一样埋在活棺材里……不!我不干!我以前说过,我三十多岁了,我要过人的日子!我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我要过得像个人……”见素从炕上站起来,两手握紧了拳头,大声喊着,打断了抱朴的话。
抱朴声音粗粗地接上喊:“说得好!再对也没有!你要求得一点也不过分!可惜这是你的一半话!如果你全说出来,你还会要粉丝大厂,要整个洼狸镇!你以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记住了……”
“我要粉丝大厂!我要!还是那句话,不能让它落到老多多手里!”
“它不是哪一个人的,洼狸镇上如今谁有力气把它抓到手里,抓一辈子?没有一个!老多多是做梦,不信看!别人也是做梦!你要夺到手里,理由就是不能给老多多。那么我问你见素,我亲眼见到镇上好多没有牙的老头子老太婆吃红薯和麸皮做成的团子,你发了财,会保证让他们吃好穿好,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们吗?你能不能?你快回答我吧!”
见素额头上的汗水流出来,流到鼻子两侧。他不知所云地咕哝:“这些,这难道……”
抱朴严正地看着他,厉声问:“你回答!这个绝对不能含糊。你必须说真话,哪怕只说这一遭,你说!”
见素抬起头来:“我不能。因为镇上的穷人太多了……”
抱朴坐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冷笑着说:“你说了真话。这有点像老隋家的人。这下子你该明白自己了,你原来比老多多好不了多少。你的能力和善心都有限,你负不了那么多的责任。粉丝工业自古就是镇上人的命根子,你想要它,你要得太多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恨自己胆子太小,白白放跑了小葵,毁了我的下半辈子;可我更恨自己不能去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厂,把它交给镇上人,说一声:『快接住吧,抓紧它,上牢锁,它是大家的,再别让哪一个狠性子夺走。千万!千万!』我就在想这些。我的这些想法也许有人会嘲笑。我怀疑那些嘲笑我的人是不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会轻轻松松嘲笑我: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是啊,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老隋家的苦难史,不知道洼狸镇人的苦难史,他们只为了快意,伪装大度的人,有时也伪装学者。他们如果亲眼看一看老隋家是怎么在农民式的嫉恨里挣扎了这么多年,就会知道老隋家人会比他们千倍万倍地憎恨平均主义。不,不是那种主义。实在是镇上人受的苦难太多了,实在是流的血太多了。该让他们喘息一下了,让他们长一长伤口。他们实在经不起强人再来抢掠他们了,他们轻易再不敢把镇子上的好东西随便一拱手交给哪一个人。难道不是吗?我想来想去是这样。苦就苦在想到这个步数,却没有一点胆量──胆子吓破了,就再也长不好了吗?我说过我羡慕你,那是真话!我真想得到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我指的是你的勇气,你的激情。人本来都该有这些东西,不过有人后来丢失了。这真倒霉。我就是这种倒霉的人。
“见素,人的勇气用不到正地方去,勇气还不如没有。可是他觉得能够用到正地方,就觉得勇气不够了。你以前说过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说我这样什么都会耽误了。我明白你说得对,你一下就按在了我的痛处。我常想这是人的一种病,病根太深了。我从很小就得了这病,愈来愈重,胆小怕事,从来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有时正说着,有人大声对应一句,我又变得吞吞吐吐了;我不敢走到人多的热闹地方去,不敢大声说话。镇上出了什么事,追查起来,我老觉得是我做的。我走路没有声音,就怕有人看见说:『看哪,他在走路!』其实谁不走路?我宁可走小路、走墙边、穿过野地,躲避着别人。我还暗地里观察过,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像含章,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听见她放声地笑了。我好几次试着自己根治自己的病,有一次深夜跑到河滩上,在黑影里哈哈大笑──四周发出回响,真痛快!我高声地笑,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不过我有信心治好,我会里里外外强壮起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来。”
“你最好能变得胆子大起来!”见素看着激动的哥哥,又问:“我有没有这种病?这是『怯病』。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得的?郭运也治不好吗?”
抱朴点点头:“是『怯病』。郭运当然治不好。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会发现镇子以外的人胆子大得多。你没有这个病,可你有另一种病。你的病我眼下还起不出名来,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们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几十年都在设法战胜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挡着。它和我婚姻的不幸连在了一块儿。小葵让我又爱又怯,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我整夜整夜地想她,想她的眼,嘴,想她的眼睫毛,想她身上的热气。我到现在也没发现还有比小葵好看的女人。她的性情是天底下最好的,就那么屈在男人怀里,一声不吭,高兴了顶多哭一哭。我想她呀,我怀疑世上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思念一个女人。可是到时候我又怕她。我不知道我想她对不对,该不该,她是谁、是什么!我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几十年也走不出老磨屋。我这个毛病祸害着我,我咬着牙关,我让自己挺住。我会强壮起来……你问我这毛病是怎么得下的?我也一次次地问、问,问个不停。可我不敢回答。今天我倒要告诉你,见素!你听着,我要从头想一想。我要在今夜把什么都告诉你……”
□.sina.
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经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着,又不敢仔细探究这种病。我大你九岁,也许你没生下来我就开始得病了。我跟你说过,我刚刚记事父亲就整天算帐,累得脸色焦黄。他从来不跟我笑,他没有时间笑了。妈妈在我眼里很陌生,后来才好了一点。再后来就是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岛,妈妈得知了消息哭得没有气了。那一天我吓坏了,那情景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再后来,也就是父亲交出了粉丝厂,他变得轻松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亲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节,血通红通红洒在了饭桌上。血当然马上就擦干净了,可是吃饭时,我老觉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夹菜,它就流起来。父亲去世以后,我就一个人作主,偷偷把饭桌劈了生了炉子。母亲知道了就发起火来,她不舍得这张红酱漆桌子。那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舍得。她这性子到了后来,也就注定了要那样……那样死去……”抱朴说到这里突然口吃起来,并迅速地瞥了见素一眼。见素正死死地盯住他,这会儿打断他问:
“怎么死的?你说下去!”
抱朴徐徐地吐气,说:“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后来是自杀了,吃了毒药……”抱朴的脸上有了汗珠。
见素冷笑着……抱朴说下去:“那时候我刚刚四五岁。到了六七岁上,镇子上就天天开大会了。老庙旧址上人山人海,贴近场子的墙头上、屋顶上都卧了民兵,架了枪。镇子内外的地主都拉到场子上斗,到后来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开会,不过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边一点。我被妈妈打发出来看爸爸,看不见,就爬到一个墙头上。有个民兵用枪向我瞄准,我就贴在墙上闭着眼。后来睁开眼,枪口移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吓唬我。我开始看爸爸,后来见拉上台子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个人留了长分头,穿了雪白的制服衬衫,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地主的大少爷,在外面读洋书,回来有事情,村里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亲跑了,正好让他顶上。一个一个到台上哭诉,都是哭诉他父亲的。一个老婆婆穿了破衣烂衫,哭过了,一抹眼泪,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锥子,向着大少爷就扎过去。台上的干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诉,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时候,一伙人拥上台子,每人拿一根颤颤的藤条。他们用藤条抽打他,我亲眼见藤条在白衬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后来白衬衫变成红的了。他惨叫着,我听不清,可我看见他疼得拧动……后来他死了。我回了家,吓得再不敢去看开会了。见素,你不知道,我现在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红条条,印在白衬衫上。那时候我刚六七岁,离现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断听到这样的议论:老隋家算不算开明士绅?民兵老在我们老宅里转悠。全家都在心里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不知怎么我有个预感,我想早晚会不算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