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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脸”的手在腿侧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人。几个星期关下来,“面脸”的颜色多少有些灰了。口号呼罢,王书记和栾大胡子分别做动员讲话。接上是诉苦,一个一个站到台上来。诉苦的人历数了“面脸”横行镇上的桩桩罪行,渐渐哀切悲壮。到后来有人上台就扑到了“面脸”身上,拳打脚踢。一个老太太手足无力,只得用牙齿去咬。王书记喊着民兵阻拦,赵多多就领几个人围上去,牢牢地按住“面脸”。这样诉苦的人可以尽情地踢打撕咬了。“面脸”跪在台上,磕头如捣蒜。台下喊着:“不饶!不饶!”正喊着,一块石头从台下飞上来。这样有可能误伤台上的干部,赵多多就绑了“面脸”,牵到了台侧。那里有个木杆,杆顶上垂下一根绳子,民兵就把“面脸”拴上,然后升到高木杆上。
人们仰脸控诉,声如雷鸣。有一个老汉手持镰刀,走到杆子下边,猛然砍断了绳子。“面脸”倏然落下,跌得七窍出血。一伙人围上去就踢,老汉挥手挡开,伸着镰刀问台上的干部:“我儿子给『面脸』扛了五年活,伤了腰,卧炕不起。我要剜『面脸』一块肉煮汤给儿子治腰!这个要求过分不?”干部还未表态,人群就嚷:“快割快割!”老汉于是低下头去,在一阵惨叫声里剜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高举过顶,对台上喊一声:“我们帐结了!”说着跑走了。王书记拍案而起,吼了一声什么冲下台来。栾大胡子也随着蹦下台子,对王书记嚷:“今天就吃他『面脸』的肉!怎么着?你护着谁?”王书记大着声音说:“我护着上级政策!我们是八路军共产党,不是土匪!你也是共产党员,你知道杀一个人要经『巡回法庭』!”他们正喊着,又有人举着镰刀向前挤,王书记赶忙去劝阻。混乱中,不知谁的镰刀砍中了他的臂膀,鲜血立刻顺着他瘦削的身躯流下来。一场人全慌了,栾大胡子叫人赶快给王书记包扎。王书记看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口,直盯着栾大胡子说:“你是个党员……”大会当天就停止了。王书记连夜召集干部开会,会上决定由他去找上级汇报,同时坚决暂停一切斗争会、杜绝乱打乱杀的现象。会散已是下半夜两点了,王书记没有休息,用未伤的左手把一支手枪掖进腰里,上路了。天亮了,镇子上死一样沉寂。栾大胡子咽不下这口气,病在了床上。第二天大街上又混乱起来,赵多多报告栾大胡子,说群众“又起来了”,怎么办?栾大胡子气呼呼地说:“把他们赶回家去!”……人群涌到街上、会场上,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自己开起会来,上来就是用藤条抽打一个大少爷,一口气把他打死了。接下去斗争一个胖老头,斗到半截上不知从哪来了他老婆,死死护住老头子。因为分不开他们,有人就把他俩捆到了一起,推倒了揍起来,直到听不见嚎叫声为止。后来终于轮到“叫驴”了。赵多多押他上台之前先收拾了他一通。赵多多盯着他说:“你还两个老婆?奶奶的!”说着朝他裆部狠狠一脚。“叫驴”疼得在地上滚动,嘴唇发青。他给押上去,刚刚站稳,那个死去的长工的母亲就哭着冲上台来。赵炳一看来势太猛,就上去扶住了她,让她先诉苦。她站住了,一拍膝盖喊叫道:“我那个儿唻──”就昏倒在台上了。几个人急忙过去摇动她,掐她的人中。这会儿人群已经围住了“叫驴”。扑打声,叫骂声,啊啊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会儿老婆婆醒来了,人们才停止了踢打,回身对她说:“老婆子,我们大伙儿替你出过气了!”老婆婆爬到血肉模糊的“叫驴”跟前,晃着满头银发说:“不行,不行,我自己,我不用别人替!”她说着挪到“叫驴”的脖子那块儿,低头看了看,狠狠地咬了上去……会开到第三天上,剩下的几个地主富农也全押到台上。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平时结下了仇人的,这一次就难逃性命。“瓜儿”的女儿长得娇美,赵多多两年前曾经跳墙突破了闺房,被“瓜儿”当场逮住。可是“瓜儿”并未揍他,只是怒斥了一顿将其放走。这一次,赵多多掮着枪,专在“瓜儿”的面前晃荡。他手里握了个绑生猪皮的藤条,不断摇颤。他这样晃荡了一会儿,终于在“瓜儿”面前站住,照准了老头子的额头,“啪”地一下。“瓜儿”应声倒地,两手扒着,嘴巴啃了一些土。赵多多弯下腰,看了看,又照准后头那儿连击三下。“瓜儿”完了。
大会继续开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在老庙旧址上涌动。第四天上,工作队王书记回来了。他是和“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一起来到镇上的。由于日夜操劳,伤口发炎,王书记发着高烧。人们是用担架把他抬回镇上的。半路上人们要把他送到医疗队去,他死也不肯,只是执拗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洼狸镇。他们进入镇子时大会仍在进行,王书记让“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将他抬上台子。全场群众见到了担架上的王书记,立刻停止了喊叫。王书记让人寻找栾大胡子,有人告诉他病了。王书记说:“抬也要把他抬来,他必须到会。”他让人把自己扶出担架,靠在一块旧门板上。一会儿栾大胡子被担架抬来了,人们都对他几天工夫就变花了的长胡子感到惊讶。“巡回人民法庭”当场要来赵炳和长脖吴的大会记录看了。这上边记满了诉苦者的话,整整三大本子。从诉苦的情况看,如果所诉均是事实,那么批斗对象当中至多有五人该是死刑。可是几天来的大会上已打杀了十余人。法庭干部大为震惊,在会上表示了坚决而明朗的态度:严重违反上级政策;不符合法律程序;这种乱打乱杀的失控局面必须有人负责。在干部讲过这番话之后,台下立刻有人呼口号,喊打倒富农路线,打倒打倒等等。王书记让人把他扶起来。他的目光扫了扫会场,人群慢慢平息下来。他讲话了,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全镇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就把我打倒吧。我已经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过我在这儿一天,就不准乱打乱杀。谁借机杀人,破坏土改,我就先把谁抓起来!你有冤屈你诉,你杀人,还要法庭干什么?这不是八路军的政策……”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人去扶他。会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血和泪交织的夏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埋过四十二人的红薯窖由长脖吴记入镇史。他特意将春天的连阴连雨也记下来,但十年以后又被红笔涂去。夏天过去了,整个秋天都被悲愤之气笼罩起来。接着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参军运动开始了。难道静等着人家往红薯窖里推吗?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来了。工作队王书记已经调走,栾大胡子壮烈牺牲。镇上的指导员和自卫团长赵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不久赵炳入党,登堂入室。他因为文质彬彬,又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号召力极强。整个老赵家在土改复查中都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兴之势。赵炳常在会上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台下口号不断,热泪滚滚。赵多多领民兵不断呼叫着:“快参军啊!快光荣啊!没过门的媳妇也要送女婿呀……”整个会场热烈无比。当场有人报名参军,人们给参军者佩上红花,骑上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绕镇城墙徘徊几次,然后直送县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后来街巷上很少再能见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镇指导员有一次动员赵炳也去参军,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到部队上进步才快。赵炳说一点不错,我已经朝思暮想半月有余,无奈工作太忙。立即参军!立即参军!指导员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赵多多喝得满脸紫红,摇摇晃晃找到指导员,当胸将其抓住,说:“奶奶的,四爷爷赵炳走了,我们谁不走?都走了,剩你个土皇上,早晚还不被人干掉?你早晚被人干掉!”赵多多拍打着屁股上的砍刀,说着。指导员好不容易挣脱了,期期艾艾地退着。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好之后,上边来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他惶惶然了。长脖吴和赵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长脖吴已经写好了三张呈子。赵多多对调查的人说:“他是指导员,可是栾大胡子死了,妇救会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没掉,还能跟敌人没勾搭?有人亲眼见他在还乡团来的时候往镇上跑过!”一个星期以后,上边来人了。指导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绑起来了。接着往县上送。赵多多领着民兵送了一程又一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游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子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后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内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曾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而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上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鲜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了。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民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爷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了,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多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是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章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