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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44

  无遮掩的一种欢乐,听久了,又会从中听出一丝银荡之气。抱朴恨不能跑过去折断他的魔笛。从这笛音里,他可以看到小葵日渐消瘦,眼窝发黑;小累累赤脚奔跑,衣不蔽体。在这样的夜晚里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安睡。到了白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一眼小葵和小累累。他在所有可以见到他们的地方转悠,结果却令人失望。不知多少天以后,他终于见到了手扯累累的小葵:一切都跟抱朴猜测的一样,她更黄更瘦了,头发又乱又长;小累累似乎更矮小了,两眼灰暗。小葵是领孩子买糖果的,在店门口遇到抱朴,瞥一眼就要离开。抱朴说:“让我看一看累累!”小葵说:“他爸在家等着。”“你和孩子都瘦了!”抱朴又说一句。小葵冷泠地笑了笑,扯一扯小累累走了。
  隋不召见到抱朴就谈寻找铅筒的事,他说日子越拖越久,恐怕是无望了。要知道它的底细也许只有耐着性子等上十年二十年了,那时候谁家会生出畸形人;不过已经没有老隋家这个最年长的人了。隋不召嘱咐侄子,让他千万记住,今后无论谁家生了孩子,都要去看一眼。谈过了铅筒,就谈老朋友李其生的病。他叹息说:“李其生大概这一回不行了。郭运去看了,也恐怕不顶事。他是狂病复发。以前犯病都是跳到炕上,手扯炕席,这一回只能满炕滚动。我知道他一辈子的力气耗到今天也差不多了,像熬到根上的蜡烛。狂病狂不起来,也算病到头了。完了,洼狸镇剩下这么一个英雄也要完了……”隋不召谈过李其生,再也打不起精神。抱朴跟他谈见素的事,他才慢慢精神起来。他说:“来信了?没有?嗯。这个好。我早年跑出去驶船,从来也不往回写信。自己在外面闯荡去,做些大事情,做成了再回来见父老乡亲。那时多气派。他去的那个城市我也去过,卖零食的多,还有在十字街口开场子耍枪的。俊气姑娘也多。有一个二十多岁,脚大手大,好。我如今还能想起她的模样来。名字记不清了,大概叫『触儿』……”抱朴打断了叔父的话。隋不召抹抹胡子,小灰眼珠一闪一闪地对抱朴说:“你见到赵多多那个『公物(务)员』了吧?嘿嘿,多多有眼力啊,捣鼓来这么个俊气玩艺。小手小脚葱白一样,走起路来颠颠的。腿真长啊,光是这双腿吧。嘿嘿,我是老了,我不顶事了。早上十年二十年,跑了她!”抱朴听到这儿就站起来,约他一起去看看李其生。
  赵多多到粉丝房里转悠时,总是领着公务员。姑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每当他们来到时,粉丝房里所有的眼睛迟早都要转到公务员身上。她穿了一条窄窄的粗布裤子,红绸布衣服扎紧在裤子里。小身体紧紧张张,耐人寻味。赵多多走着看着,不时伸手拨弄一下悬起来的粉丝束。他问工人这一班开始做了几个粉坨?浆液好不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对身后的公务员说一声什么。打铁瓢的黑汉在高处拍打着,见公务员走过去,就喊:“嘿!嘿!嘿!嘿!”赵多多仰脸骂一句:“起性?给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公务员问赵多多他们笑什么,赵多多说:“笑火燎毛虫。”公务员正好站在了大喜身边,大喜在涮粉丝的时候顺手捣了她一拐肘。公务员又往前走,渐渐挨近了闹闹。闹闹一声不吭地在温水盆边忙着,见公务员背向水盆,就往她绷紧的臀部上撩了一把水。赵多多走出粉丝房,公务员跟在他的身后。刚刚出门公务员就抱怨起来。赵多多说:“那里面流氓很多。”他们到了河边磨屋里。隋抱朴坐在方木凳上没有动,赵多多介绍说:“这是老隋家的大少爷。”公务员伸出手来握手,隋抱朴跟她握了握。公务员笑了,对赵多多说:“少爷就是文明些。”赵多多哼一句:“招数不错。”说着去看运输带上的绿豆,用手捻着。他们出门时,抱朴无意中看到了公务员泛湿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这天夜里抱朴拨弄着大算盘,有一种空前的紧迫感。这笔帐无限繁琐。算着算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帐在某一点上相契合了。抱朴站起来,久久地呆立着,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吸起烟来,读那本油布包着的小书。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上面满是亲手画上的杠杠圈圈。他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读一遍和读两遍可大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现假懂。下面的这一段他已经在一个月中读了三遍,今夜还想读一遍。“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抱朴像过去一样,一读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了。他在心里对比着“不到一百年”与“过去一切世代”的关系,认为那两个人有着巨大的对比和运算能力。这里面显然有更大更繁琐的一笔巨帐。想到这里他把算盘往一旁推了推,感叹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问题,自然而然地一一对应到洼狸镇上去了。他发现“机器的采用”一项,老磨屋刚安装变速轮不到两年;化学的应用在洼狸镇等于没有;“轮船的行驶”如果去掉一个“轮”字,那么必须指出,这在很早以前的洼狸镇是极为发达的;“铁路的通行”,洼狸镇显然没有,全镇也许先后只有四人见过火车;“电报的使用”,没有电报。洼狸镇有个邮电局,可是不能办理电报业务。隋抱朴认为这都是早就应该做而没能做好的事情。那么理解起来就愈加困难,因为镇上没有。没有怎么理解?抱朴绞尽脑汗的就是这个。这牵涉到了极其复杂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他的手瑟瑟抖着拾起火柴,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香烟,又翻开了另一页,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一段话。
  要给基督教禁欲主义涂上一层社会主义的色彩,是再容易不过了。基督教不是也激烈反对私有制,反对婚姻,反对国家吗?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来代替这一切吗?……
  抱朴怔怔地望着这段话。每读到这里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又一次问着自己: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吗?回答是。你对婚姻及国家的态度呢?回答是含混模糊的。那么你是否有过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的思想呢?有没有呢?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呢?你是否也过分重视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实质呢?你怎么回答呢?
  抱朴冷冷地看着那几个问号,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无法回答了。他仔细盘查着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这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是的,这要严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为的根源,考查整个的过程。他又想起了见素进城之前的那场彻夜长谈:那里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生活没有尽头,那场长谈永远都在继续着……隋抱朴感到头有点涨,就轻轻地合了书页。他走出门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风那么凉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开了,昂首看着窗外的一切,看着星光。抱朴很想和她在这个夜晚交谈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张王氏的生意萧条得很。不知什么缘故,镇上人好象一下子对洼狸大商店失去了兴趣。装零酒的坛子已经几十天没有添酒,张王氏加入了双倍的桔子皮,还是无济于事。那些喝零酒的老头子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迎着酒香按时奔向商店了。张王氏正在犹豫是不是还要按时打开店门。她有时白白在柜台后面站立一个小时。隋不召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坚持来喝零酒,使张王氏感激不尽。她常与隋不召对饮,使他的小灰眼珠又变得闪闪有光。他们为了清净,有时索性关了店门,门外挂一块小木牌,上书:“今日盘点”。张王氏用手戳着对方的脑瓜说:“还行吗?”隋不召“嗯”一声:“也许我还是把好手。不过我比不上四爷爷了。”张王氏嘻嘻笑着:“那还用说!不过四爷爷如今也懒了。”离开商店之前,张王氏又赠给隋不召五块野糖,以表明心迹。隋不召当场吃掉三块,感叹野糖的滋味再也不如记忆中的好了。张王氏立刻不快,说她那时如花似玉,野糖自然没人敢贬;如今人老珠黄,野糖也不甜了。隋不召后悔说了真话,临走再三致歉,并告诉张王氏:千万不要草率关门,生意萧条,主要原因是丢失了要命的铅筒,再加上赵多多的小车及女公务员的奇怪打扮搅得镇子心神不宁。不过一切都会过去,因为他得到消息,地质队从省里运来几个寻找铅筒的专门器械。这将会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个铅筒,同时找到掩藏铅筒的人。隋不召两手做成枪状,指向张王氏说:
  “那个科学器械就像机枪一样,提在手里,转着圈儿瞄准,老发出『嘀──嘀──』的声音。铅筒藏在哪个方向,它瞄准了就急急地尖叫,像小兔子一样,『哜哜哜!哜哜哜』机枪筒儿死死地指向藏铅筒的地方。”
  在洼狸大商店挂出“盘点”木牌的第二天,寻找铅筒的工作就开始了。这事再一次惊动了整个镇子,将铅筒事件推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跑出来观看,把个街口围得水泄不通。赵多多的小轿车不能从街上通过,只得与小公务员步行。这又使街上增添了新的光景,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老多多身后的姑娘。地质队的李技术员领着几个手持探测器械的人,他们身边还跟着隋不召。李知常由于父亲病重,无缘参与这一盛事。李技术员等人有一阵被众人围在街头不能脱身,隋不召就指点他们趁女公务员出现时快些转移。这样人们再回头寻找李技术员就看不到了。人群大乱,蠢蠢欲动,正这会儿栾春记领着看泊的二槐出现了。栾春记让人们回家去等候,并让二槐维持秩序。他们两人一再驱赶,众人才缓级散去。
  栾春记连日来无比愁楚。除了因粉丝公司使用杂质淀粉一事与镇委意见分歧,吵得口干舌燥而外,更为铅筒一事放心不下。铅筒不除,祸延子孙。栾春记焦急之下去找了四爷爷,请老人拿个主意。四爷爷说这不用忧愁:世上凡是大凶险大宝贵之物沦落民间,少则一代,多则几代,早晚出世。焦急也没有用。他让栾春记更多地把心放在粉丝公司上。栾春记走出四爷爷的小院,稍微平静坦然了一些。但他过后还是放心不下。他与李玉明合计,准备让张王氏出面算一算。与此同时,探测器械从省里运到了。栾春记和李玉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技术员他们来到了镇城墙下。他们计划将全镇划成几个方块,然后按方从头探测,先是街巷,后是一家一户。大家将机枪模样的器械端起来,四下里瞄着,那身子也不由得像打枪一样弓起来。“嘀──嘀──”的声音纷纷响起,隋不召在这声音里神色庄严。他紧紧盯住每一个器械,咬着牙关,不断地发出“嗯嗯”声,仿佛与之应答。所有器械都转着瞄了一周,没有发出“哜哜”的叫声,于是大家提起来再向镇中转移。隋不召的小腿交绊着,兴奋地跟在拿器械的人后边跑。他说:“有灵性的东西使用起来都要转动。我在船上那会儿,罗盘针就是这么转,离了它可不行。它在中间转,围圈儿是『子癸丑艮寅甲卯』那一套。航海书上有下针方法,说:『安罗经,下指南,须从干宫下。盖干宫者乃二十四向之首,夫干者天之性情,故下针必以是为先。庶针定向,不至浮沉。』……”隋不召咕咕哝哝,像唱歌一样背过了“下针法”,问李技术员:“要不要我回去带那书来?你们端着那器械转动时先从干宫开始吧,那是二十四向之首。”李技术员笑着回绝了:“你那是航海的书,与这个无关。”
  当他们提着器械出现在街巷上时,近处的人家还是有人跑出来围看。探测器端起来,指向谁的房子,该户的主人就不免面带惊慌之色。器械“嘀嘀”叫着,仍无那个信号。隋不召观察过几个人的脸色,这时就大声建议说:“再探!”探测者于是又重复工作一次,结果仍如从前。大家又失望地移动器械,逐门逐户地探起来。后来跟随探测器往前走的人终于多起来,二槐不得不背枪跑来驱赶。人们被迫站在远处观看,都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那些像机枪模样的东西、那些关系到全镇命运的“枪管”。李技术员他们不断提起器械往镇子的纵深发展,“嘀──嘀──”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响过了整整一个上午,连隋不召也觉得它有气无力。操作器械的几个人都有些疲惫了,只有李技术员还能够聚精会神。后来探测器接近了隋不召的厢房,隋不召这才提起精神。当“枪管”指向厢房的那一刻,隋不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它发出“哜哜”的叫声。
  还是那种缓慢的、懒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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