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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跃着,不时来一个迪斯科动作。抱朴吸着烟斗。闹闹说:“她们都打上耳眼了。”抱朴说:“嗯。”她又说:“好好的耳垂打个洞,我不习惯。”抱朴说:“对。”闹闹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才说一句:“你们男人真能抽烟。你真能抽烟。”抱朴再不作声。闹闹又玩了一会儿,恨恨地瞥他一眼,出了老磨屋的门。
她一个人在绿色的河滩上走着,有时奔跑起来,有时就在柳棵间仰卧着。她仰躺着去折柳条,折成了一段一段。她真想洗一个澡,可她跑到水边试了一下,水太凉了。她洗了洗脸。
闹闹一生都会恨着这个秋天。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秋天的下午。河滩上暖洋洋的,白色的沙子微微地反射着阳光。闹闹在粉丝房的水蒸气中闷坏了,一个人跑出来,跑到了河滩上。她奔跑着,在开阔的沙土上不时地跃动一下,很像一匹健壮的小马。蓝色的牛仔裤使她更苗条、更迷人。她的米色上衣束在了腰带里,上身显得饱满短小。从腰部往下,是结实健壮的、笔直的、颀长的两条长腿。她的腰柔软得很,当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石子什么的,一点也不费力。她拣了那么多美丽的石子,放在手心里。后来这些圆圆的、像鸟蛋一样的石子又被拋进了河里。她似乎要从这茫茫的河滩上寻找什么,可她明白什么也找不到。秋天了,一晃就是秋天了。接下去是冬天,严寒里河冰闪亮。闹闹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远远近近的柳棵。她不明白它们为什么都长不成高大的柳树,在风中这么温柔地扭动着。
正在她这样想着时,看泊的二槐掮着枪从柳棵间走出来,嘴里嚼着什么。闹闹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笑。她想骂他一句。但她忍住了,只想回粉丝房去。可二槐将肩上的枪倒换了一下,招手让她站住。她站住了。二槐走过来,嘻嘻笑着。闹闹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端量着他说:“你他妈的真难看。”二槐说:“一样。”闹闹不明白,有些火,大声问:“什么一样?”二槐把枪放在地上坐了,说:“一样。”闹闹笑着骂起他来。
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蛇从不远处跑过来。
二槐追上了蛇,捏住了尾巴抖动着。闹闹吓得尖声大叫。二槐说:“没结婚的女人都怕这东西。”闹闹觉得二槐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神气。二槐扔了蛇,上前一步说:“我什么动物都敢捏。”闹闹点点头。她有一回见二槐在手里玩一个老大的癞蛤蟆,它释放出的白色汤汁沾了他一手。闹闹想到这里就害怕。二槐的眼睛老盯住闹闹的下身,闹闹想抓把沙子扬迷了他的眼。她正弯下腰去,二槐趁机猛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闹闹用两个拐肘用力地往后捣,可二槐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哎呀?你不松手了!”
闹闹回头看了看二槐,惊讶地说了一句。接上闹闹两腿踩紧沙土,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扭,屏着气。二槐抵挡着,两只胳膊像锁链一样缚住她。闹闹骂着,捣着,可是怎么也挣脱不掉。二槐等待着,等闹闹用尽了力气时,他轻轻一扳就把她放倒了。闹闹仰脸看着二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在她脸上流动,她的脸像花瓣那样红,她也等待着,刚刚积蓄了一点力气,就狠狠地用脚去蹬踢。有一脚踢在了二槐嘴上,他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二槐去擦嘴角的血,闹闹一拧身子坐起来。她像个疯狂的狮子一样扑到二槐身上,扯他的头发,用牙去咬他。二槐叫着,躲闪着闹闹的手和牙齿。后来二槐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同:口彭;音:砰)”地一拳打在闹闹的脸上。鲜血不知从哪儿流出来,闹闹倒在了地上。二槐骑在她的身上看着。闹闹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又一拧身子坐起来。
二槐迎着她的脸打了更有力的一拳。闹闹倒下了。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闹闹一直用来擦着她的变脏了的、曾经是十分漂亮的牛仔裤,然后到河边上洗手洗脸。这个秋天哪!这个下午啊!闹闹洗着手,洗着脸,洗一遍,又洗一遍。后来她哭了起来,双肩抖着,直哭到太阳落山,河水变得一片通红。
她艰难地在河滩上走着。后来她又拣到了自己遗落在沙土上的那个凉粉杆儿。她拄着杆子,走着,走到了老磨屋跟前。她倚在了磨屋门框上。
隋抱朴听到了喘息声,回身一看楞住了。他问:“你干什么?”
闹闹身子紧贴在那儿,一动不动。抱朴又问了一遍。她突然大声喊叫着:“我来打你。我要从后面砸碎你脑壳!我来打死你……”闹闹喊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举起了木杆,木杆又掉在了地上。抱朴这会儿看清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痕,惶惶地跳起来。他叫着:“闹闹!你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你来打我,我怎么了?你说呀,你……”
“我恨死了你。我恨你。谁欺负了我?你……是你、你弟弟欺负了我。对,就是你弟弟把我打成了这样!我找你们老隋家算帐来了,你是老隋家的人……”闹闹呜呜地哭着,头伏在门框上,痛苦地扭动着。
抱朴像被人当头击了一下,全懵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见素!”接上全身颤抖起来。
抱朴跑到大商店去找见素,见素不在。他又跑到见素的厢房里,看到见素正吸着一支长长的雪茄。见素起身拿过一个纸包,剥去报纸,露出了装在塑料袋内的一套西装。抱朴看也没看递来的衣服,一把抓紧了弟弟的手腕,喝问说:“是你欺负了闹闹,打得她满脸青紫?”见素呆看着抱朴,说一句“什么呀!”甩开了手腕。抱朴急急地把事情说一遍,见素的脸色立刻变冷了。抱朴又问,见素只是吸那支雪茄。后来见素狠狠地拋掉了手里的烟,大声说一句:
“她喜欢你!她爱你啊!抱朴……”
抱朴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他嘴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吃惊地小声重复着:“谁伤了她、谁伤了她?”
见素愤愤地说:“就是你伤了她!你伤了她的心。你等着吧,这又是一个『小葵』。我对不起大喜,你也有对不起的人。我们兄弟两个今天是一样了。”见素说完随手合了窗子,转身盯着哥哥的脸,盯了好长时间。突然他说了句:
“赵多多快不行了。粉丝大厂就快要改姓了。”
隋抱朴站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见素:“姓什么?”
“姓隋。”
隋抱朴摇着头。见素冷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没有这个力气。不,我隋见素再也不会往后退开一步。你摇头,可你看看洼狸镇吧!你看看今天除了我还会有谁站出来收拾这个乱摊子?恐怕再也没有了。”隋抱朴听着,慢慢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他对弟弟点点头说:
“也许到时候我会从老磨屋里走出来。我会说一句:『抱朴给你们管粉丝大厂来了。大家一块儿牢牢抓住,再也别让哪一个贪心人夺走了它!』我会说这么一句。”
见素的嘴唇抖动着,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他咕咕哝哝,眼睛看着一边,不知在对谁说:“完了,老隋家这回真的完了。老隋家自己朝自己伸出拳头了。兄弟之间拚抢起来了!”他说着转向窗口喊道:“大喜、小葵,还有闹闹!你们真是瞎了眼了呀!你们怎么都看上了这家窝囊废呀……”他喊完就伏在了炕上,哭了起来。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三章
见素哭着,两手不断击打炕面。抱朴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如此痛心疾首地哭泣。他从这抽噎声里感到了弟弟心中的绝望。他几次想去安慰,但几次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明白,也许兄弟两个就在这个秋天的傍晚里真正地分手了,这个结局真是悲惨。他坐在那儿,目光停留在那套西装上。这是弟弟从那个遥远的城市带给他的礼物。抱朴去取西装,顺手翻着见素刚才剥掉的几张报纸。光线太暗了,他不得不将身子伏下来。突然,他按在报纸上的两手抖动起来,接着把这张报揪紧了,嗓子里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见素猛地抬起头,见哥哥额上、两颊,到处是汗水。抱朴大声问:“你从哪里弄来这张报?”见素惶惶地看着他:“一张过期的报,我随便拿来包东西……”他从哥哥手里夺过报纸,急急地瞥一眼,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发生在『文革』中的一桩血案。一九六六年八月××市××县发生大规模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事件……斗打、乱杀事件日益严重。由一个大队消灭一两个、两三个,发展到一个大队一下子打死十来个甚至几十个;由开始打杀『四类分子』本人发展到乱杀家属子女……全家被杀绝。自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一日,该县的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户被杀绝……”见素“啊啊”地叫着,像受到了窒息一样,脸的颜色都变了。“我怎么拿回这么一张报啊!”他用手解开了颌下的衣扣,叫着哥哥。抱朴坐在那儿,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子,头也不回。见素抱住了他的肩膀,摇动着,拍打着,他还是一动不动。“哥哥呀,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抱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素害怕这对目光,他的手从厚厚的肩头上移开了。窗子黑下来,透过窗户看到了星星。镇上的狗吠起来,有谁在声声呼唤着什么。窗前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动了一下,见素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清是风吹弯了一棵小树。他重新坐了。哥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屋子里黑极了,见素没有去拉灯。这个夜晚真黑啊,就像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见素仿佛又听到了一阵阵混乱的脚步声,听到了吶喊、狗吠、惊叫的声音。那个夜晚老隋家兄妹三人就是这样坐在暗影里,惶惶地等待着天亮。……见素轻轻地叫了哥哥一声,他还是没有响应。又停了一会儿,见素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哥哥把那张报纸撕碎了。接上去又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只停了片刻,见素又听到了摸索东西的响动,他于是赶紧拉亮了灯:哥哥蹲在地上,伸出两只大手,正小心地捏起撕碎的纸片。两只大手把小碎片往一起费力地拼凑、拼凑,拼成了巴掌大小。
天刚蒙蒙亮,率先造反的人已经砸毁了老庙旧址上遗留的一个石碑、镇城墙外的一个土地庙,敲碎了各家门前照壁上的“福”字。后来出门观战的长脖吴又告诉大家:老式屋檐瓦片上那些饼图案,其实也是些变形的“福”字。于是红卫兵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把老式房屋砸得七零八落。接着是更缜密的搜索,从城墙下开始,挨门挨户地寻找“四旧”和“封资修”。花盆、描古人的器皿、旧画、水烟袋、雕花石砚……可砸的砸,可烧的烧,无一存留。搜索队伍进了国营商店,直奔化妆品而去,将雪花膏,香水之类“资产阶级玩艺儿”统统销毁。经理开始试图劝阻,被一个戴袖章的壮汉一拳捅倒。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搜索到女工宿舍,在一片尖叫声里砸毁了胭脂花粉,又万分惊奇地抖落出一条月经带。他不明白这根形状怪异的带子为什么要装在那么好的一个小纸盒里,但知道这注定又是一个“资产阶级玩艺儿”,就当场毁掉。搜索队伍离去时,店内女工大多抽泣不停,眼皮红肿。队伍来到四爷爷赵炳的小院跟前,有人就犹豫起来。另有人说:“造反有理,还管那些庞然大物!”说着就去擂门。门开了,四爷爷站在那儿,说一句:“是造反的嘛?来、来、来!小马三──”他伸手指着站在队伍前边小伙子的乳名喊道:“快领他们进来造反!”他面色阴沉,黑黑的长眉轻轻活动着。队伍有些乱,又停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四爷爷长叹一声,关了院门。
整个镇子搜过之后,队伍又集中地分布到几户人家里。有一个富农以为又要土改复查了,就把所有的衣物装进瓷缸,埋到了地下。队伍中有不少人经验丰富,轻而易举地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探到了衣物。于是大家把这个富农全家押到了老庙旧址上,批斗起来,除了没有那么多诉苦的人之外,其它项目一如当年。洼狸镇的人全涌到场子上,都在心里悄悄说:“又来了!又来了!”台上有人手持藤条和皮带,喊着,打着,一会儿被打的人就哀嚎着在台上滚。这样打了一会儿,又捆了他们的手,在大街上游斗起来。后来队伍每到一家,都要使用铁(同:金千;音:千),无论搜没搜到东西,都要捆了游斗。老隋家这时候早已不是开明士绅了,理所当然地被钻探抠挖三日,然后将隋抱朴和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