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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员,然后就长长叹息,说活着真是毫无乐趣、毫无意义。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运藤萝下做气功的隋见素,慢声细语地数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后无声地离去了。这天晚上她买了一条有毒的(同:鱼廷)(同:鱼巴)鱼,将其中含毒最多的鱼籽炒了鸡蛋,喝起酒来。她摇摇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坟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长满荒草的男人的坟堆躺下。她等待着。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异样的感觉。天色放亮的时候,她终于失望了。但她还是躺着,回忆着男人活着时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时,二槐不知怎么巡逻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着的张王氏。二槐低头看看,嘿嘿地笑。张王氏闭着眼睛,骂了声“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在炕上躺着,张王氏像往日一样脱鞋上炕,用一块白白的布单蒙了他红润的肥胖身躯,捏起背来。捏完之后,张王氏就为庭院里的盆花洒水。太阳升到屋顶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鱼:原来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毒鱼。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老天爷不让她离开镇子啊。
隋抱朴尽了最大的努力使粉丝厂恢复了生产。那台巨大的柴油机轰鸣起来,所有的轮子一齐转动。李知常在每个皮带和轴杠旁边都加了安全罩。整个车间里的人都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道生产程序几乎都让机器取代了,那种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由一个曲轴晃动的长条大筛罗筛着豆渣,发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的声音。粉丝房里的一切声响都是有力的、富于节奏的。古老的粉丝房一下子变得昂奋起来。可是工人们都整天沉默着,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欢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洼狸镇,就像巨大的机械撼动了整座粉丝房一样。机器的威力很快就显示出来,粉丝厂的生产能力猛然增大。紧接着就是晒粉场的扩大,是一辆辆满载粉包的车子从街道上辘辘驶过。镇上人一批又一批来观看机器怎样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来看的人没有一个大声喧哗,他们脸上悲哀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少人看着看着,最后朝梁上旋转的轮子深深地鞠一个躬,就离去了。
李技术员经常到粉丝厂里走一走,与满身油渍的李知常研究问题。鲁金殿和邹玉全也到粉丝房里,询问生产情况,特别注重安装变速轮之后的粉丝质量。他们都强调洼狸镇是白龙粉丝的重要产地,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国际信誉,影响整个的粉丝出口业。隋抱朴握着两位领导的手,但很少说什么。这个出自老隋家的公司总经理为全镇所注目,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时刻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的。他在老磨旁边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听到那种隆隆的声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后来,打瓢的那个黑汉无事可做,要求到磨屋里去看老磨,抱朴一听就火了。他很少这样发火。他指着黑汉的鼻子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身强力壮像头牛,凭什么去看老磨!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吗?”他喊着,后来还骂了起来,骂着骂着一转脸看到了闹闹热烈中透出责备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汉的后背,让他到晒粉场去了。夜间,抱朴从粉丝厂出来,常常一个人在河滩上走着,默默地想着叔父,想着老人过世前不久的那场谈话。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谈话。老人嘱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经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会做。他在埋葬老人的当天就取了藏在墙壁中的航海古书,拿到自己厢房里放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爱护它,研读它。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到老洋里驶船了,但有了老人的书,就会做起远航之梦。他发誓找到那个铅筒。他在同时也暗自判断了地质队的功过──他们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们也在河边遗落了那个铅筒,给一辈又一辈人留下了一颗痛苦的种籽。他发誓找到它。他发誓。
含章从墓地上回来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晒粉场请了病假。她不吃药,抱朴亲手熬制了药汤,她都偷偷地倒掉了。开始的几天她喝一点稀粥,后来什么也不吃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头发散在肩上,仰脸儿望着屋顶,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抱朴坐在她的身边,叫她,她就轻轻地答一声。抱朴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一些,又给她理顺了头发。她一动不动。抱朴劝饭劝药费尽了口舌,含章却不答一声。抱朴在炕下急急地走着、跺脚,说:“你总得吃一点啊。这怎么行呢?只吃一点儿……”含章温柔的眼睛看着抱朴,示意让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朴握了妹妹的手,惊奇地看着这手腕、这胳膊。这手松松的,柔软极了,白得出奇。抱朴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次劝说道:“起来喝一点粥吧──我来喂你,用汤匙,像你小时候一样。”含章这一次摇摇头,说话了:“我什么也不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妈妈不该生我……我应该跟妈妈一块儿走。如今是晚了,我跟叔父一块儿走吧。你不用劝了,我不会听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药汤都倒掉了……”她缓缓地说着,面容十分安详,像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抱朴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后来他猛地把含章抱到了怀里,使劲地贴到胸口上,一对臂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那双干涩的、缺乏睡眠的眼睛望着窗子,嘴唇不停地颤着。他像自语,又像对着窗外的一个什么人呼叫着:“晚了,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怨我!我是隋家的老大啊,我没有给你把病治好。这也怨你、怨老隋家、怨他妈的这个厢房、怨他妈的我们都是老隋家人!你到底想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病!你得讲!得讲!你闷在心里,像我一样,你要把什么都毁掉吗?你不结婚,不说话,你对李知常看也不看一眼,你要把什么都毁了呀!你说要跟叔父一块走,你走吧,老隋家人一个也留不住。可你临走也要留下闷了几十年的话,你要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老隋家啊!老隋家啊……”
抱朴一双大手不停地揉动着含章,像要把这个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身体全部揉碎。后来他自己也没有了力气,手一松,含章落到了炕上。含章仍用一双温存的目光看着哥哥。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微弱了:“我们家最苦的就是你了,不是叔父,也不是二哥和我。我玷污了老隋家的名声,我不配做这个家里的人……我说什么?我怕你受不住,要不你会杀了我。我也急着要说,我要去找叔父说啊……”抱朴呆呆地看着她,像是一句也听不明白。这样停了一会儿,含章要求哥哥走开,回他的公司里去。抱朴不走,含章说她是太困了,她要睡一会儿。抱朴只得离开了。
抱朴走后,含章就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爬到木凳上,从小后窗上向外遥望。从这里可以望见芦青河滩,那白色的沙土和碧绿的柳棵。有人在沙滩上走着,扛着什么东西。往北一点就是连成一片的晒粉场,银色的粉丝在微风里飘动。她望着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哥哥小时候领她在河滩上玩的情景。后来她又想起了母亲,记起母亲扯着她的手去摘眉豆角。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骑一匹红马在河滩上驰过,又记起红色的高粱田,马鬃上的血珠向下洒落。她伏在小窗口,在心里说:“我走了。我要随叔父离开洼狸镇了。我这时候老想为得了绝症的二哥、为忙个不停的大哥哭一场。我还想为那个人哭一场。那个人啊!那个人这时候来一下多好。我要告诉他我全身都不干净,我配不上他。我走了,我多想去看看老磨屋──我天天听见它呜隆呜隆的声音,听着它长大了。我还想在公司经理的办公室里跟大哥道别,去跟那个晒粉场告别。我不配留在镇上了,不配留在老隋家的厢房里。我知道这样哥哥会难过,可那是一阵儿。没有了一个肮脏的妹妹,他们会过得更好。”
含章最后看了一眼河滩和上面的蓝天,就离开了窗了。她弯腰从柜子下边摸出了一根绳子,当这绳子缓缓抽出来时,她的手就抖了起来。她对自己的手感到气愤,就猛地一拽──那把锋利的剪刀被绳子带了出来!
她惊讶地“啊”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不记得曾把剪刀藏在绳子一块儿!这把剪刀,这把剪刀……她闭上了眼睛,浑身发冷,牙齿咯咯地响着──剪刀是为那个人准备的,而绳子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原以为只有绳子会用得着,就忘记了剪刀放在了哪里。可现在,两件东西一块儿出现了,她不知挑拣哪一件好了。她咬着牙,没有取剪刀,只去摸索绳子。可她在不由自主地挽着绳子,又神差鬼使地抓起了剪刀,“啪啪”地剪断了绳子。她把绳子剪成一小节一小节,还是剪着。
四爷爷被捏过了背,坐在炕上微微喘息。后来院门响了一下,他知道张王氏浇完花走了。他刚刚端过沏好的茶,长脖吴就来了。四爷爷端茶盅的手有些抖,抿了一口茶说:“我这几天就得老了。”长脖吴笑笑:“四爷爷怎么会老。”四爷爷摇摇头说:“我是老了。手抖,憋气,脉象也不好。”长脖吴认真地端详着四爷爷的脸色,说:“你该让郭运来看看。”四爷爷轻轻咳着,将茶盅推开:“赶明儿你让二槐打几只鸽子,我先用几副『肉桂炖鸽』。”长脖吴点着头,心里却在怀疑四爷爷真的是有些老了。他记得从跟赵炳相识的那一天起,就很少听见这个人的叹气声。有一天他见四爷爷在暮色里向西走去,在赵多多的新坟边徘徊不前,最后燃掉了几张黄纸。那天傍晚长脖吴真觉得赵炳是老了。长脖吴为茶壶重新添了水,然后抄起衣袖坐在了炕上。两个人默默不语。正这时院门响了,四爷爷腮肉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跌碎在地上。他咕哝道:“老隋家来人了。”长脖吴抬头从窗上一看,见来的果真是含章。长脖吴看一眼四爷爷,说一声“我去厢房了”,就走开了。
含章倚在门框上喘息着,像是刚刚跑过了一段遥远的路途。她盯着赵炳,汗珠一滴滴往下滚落。四爷爷依旧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他垂着头说:“我在等那个『结果』。”含章的身子离开门框,像捕捉什么东西似的,小心翼翼地绕着往前挪步。她靠在了炕边。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呼呼的喘气声。四爷爷猛地昂起头来,一张阔大的脸盘迎着含章。两双眼睛对视着。四爷爷叹息一声,伸出手来,将一杯冷茶拿到含章一边。含章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移动,最后伏身抓住了这只肥肥的大掌,狠狠地扭着,掐着。她嘴里叫着什么,又扑到他的身上,去掐他的颈部。四爷爷摇头、摇动身躯躲闪着,却是依然盘腿,硕大的臀部一寸也不曾挪动。含章撕碎了他的衣服,指甲划破了他的胸脯。他的两个大鼻孔活动着,蓬蓬地喷气,终于烦燥地挥起一掌。含章跌开老远,爬起来时鲜血已经从嘴角淌下来。她再次扑过来。四爷爷说:“怨我手掌太重……”他一句话没说完,含章已经从衣襟下边拔出了那把剪刀。她把剪刀往前直着一推,捅进了四爷爷的小腹中。
血水顺着剪刀涌上手臂。含章觉得两手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她尖叫一声松开了,剪刀还翘翘地插在那个肚腹上。
四爷爷跌倒在一叠被子上,两眼仍然盯住含章。他把嘴唇鼓起来,又咬住。他说:“你快铰一下,铰一下……我就完了。你快动手……”含章往后退着,连连摇头。四爷爷把头仰靠在被子上,憋着气说:“罢!罢!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下不得……手去。我这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就能把你……捻死!可我不了。我对老隋家人做得……太过了。我该当是这个……结果!”他说一句,腹上的剪刀就颤一下,血水越涌越多。后来这血水又慢慢变成了酱油颜色。
含章先是尖叫,最后大声呼叫着跳下炕来,推开门跑了出去。
长脖吴奔出厢房,一眼看到了洒在地上的血珠,就惊慌地大喊起来:“杀人了呀!杀人了呀!逮住她呀!杀四爷爷了啊──!”
街巷上的人越围越多。人们互相呼叫:“杀人了呀──”直呼喊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是老隋家的含章用剪刀捅了四爷爷。老赵家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用布单将四爷爷裹了,飞一般跑向了镇医院。粉丝公司的人全跑出来了,当隋抱朴和李知常跑到大街上时,见看泊的二槐正向天空放枪,阻止人群往出事地点涌。隋抱朴奋力扳开人群,二槐朝他骂着,他像没有听见。二槐又一次向空中放枪。隋抱朴呼喊着含章,左冲右突,仍不见妹妹的影子。天色将晚,霞光把街巷染得通红。到处是呼喊声、叫骂声,人流一会儿涌向东,一会儿涌向西。民兵捆上了武装带,把住了所有的巷口。二槐喊着:“逮住凶手!”……有一个民兵忽然对着二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二槐抬腿就向西跑去。人群中有人跑得快,就跟着民兵跑到了河边。
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