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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数好后装进口袋,这才会抬头看看我,眼角舒展开来,露出宽慰的笑容。
那是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妈妈在商场外面擦皮鞋,弟弟在王福田的建筑工地做钢筋工,妈妈总是赶在弟弟下班之前把饭菜做好,亲眼看着儿子风卷残云般地吃光。妈妈虽然在外面遭受着风吹日晒,但心情放松,身体也恢复得很快,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学习也更有动力。
这样的生活有人会抱怨过于平淡无奇,可是这种平凡的生活正是经历了种种人生变故的我们所渴望的。我们从不奢望大起大落,也不追求大富大贵,我们每天都很勤奋,做着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说天道酬勤,那么我们就注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到了开春的季节,人们都脱下了冬装,换上了单薄清爽的衣服,到外面踏青郊游,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弟弟在工地上却遇到了一点麻烦。那一份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但公司还没有接到新的项目,一群人闲在工地,大部分都无所事事。弟弟他们因为做包工,相对来说还好一些,但每天分到的工作量他在几个小时里就完成了,剩余的大部分时间依靠打牌来消遣掉。
玩了几天,弟弟便闲不住了,改变家庭困境的愿望每时每刻都在强烈地激励着他。马路上的人力三轮车给了他灵感:闲暇的时候出去拉板车未尝不是一个来现钱的好途径。弟弟说干就干,也没和妈妈商量,直接跑到二手货市场,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辆旧车,收拾收拾便直接骑回家中。
原本破烂不堪的二手车,在弟弟的精心装饰下居然显得清新典雅,车篷是妈妈用没用了的碎布连结而成,扶手处有两个小铃铛,车子跑起来,随着弟弟的步伐,小铃铛会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每天下班回来,弟弟抚着这辆凝聚了自己心血的旧车,爱不释手。
高考的日子一天一天地临近,我的神经变得异常紧张,晚上通宵睡不好觉,经常会从睡梦中惊醒。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纵然我输得起,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也输不起啊。妈妈经常来看我,给我带来各种各样可口的食品,可是我什么都吃不下,我心里极度矛盾,既害怕黑色的高考,却又盼望它早日到来。
它终归还是来了。
7月7号,我很早就醒了,趴在床上,想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脑子异常清醒,最后,我只得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去洗漱。我刚走到楼道口,却意外地发现弟弟站在那里,七月的清晨还是有些许的凉意,他双手抱肩,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看到我下来,他赶紧跑过来,我以为弟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哪知弟弟睁大惺忪的睡眼,说:“大哥,一会儿你坐我的车去考场吧,昨天我都找准地方了。”我心头一热,对弟弟说:“不用了,我就在职中,离学校很近的。”弟弟却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固执地说:“大哥,你就坐我的车吧。”我知道弟弟的牛脾气上来,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便同意了,弟弟高兴地像个大孩子似的跳了起来。
孤儿寡母(五十四)
吃过早饭,远远地就看见了弟弟等我的身影,他戴了一顶斗笠,骑在三轮车上,远远看去与那些四五十岁板车夫并无区别。他看见我,迅速地把板车骑过来。我坐上去,弟弟一扭头,嘱咐道:“大哥,坐稳了。”轻快地一蹬踏板,板车飞快地向职中驶去。
到了门口,弟弟稳稳地停下,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想让他回去,他却跳下车,从一个卖饮料的小贩那里买了一瓶带冰的矿泉水,把矿泉水塞进我手里。我晃着手里带来的水,推脱道:“你喝,我这里带了。”弟弟顺手接过我手中的水,很认真地对我说:“大哥,我给你的是凉的,喝一口会让你更加清醒,在考场上你不要紧张,相信自己的实力,你肯定会考上一所名牌大学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又要往下掉,弟弟为我想得多么周到啊。我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转身走向考场,刚扭过头,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噗噗地掉了下来,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弟弟一眼。
第一科是语文,应该说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但我还是出奇地紧张。试卷发下来后,我的手在不停地哆嗦,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过。笔尖一直在顽固地颤抖,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竟然连一道题都没有答完,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以至于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最后,还是那瓶带冰的矿泉水救了我,我把它握在手里,贴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水温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燥热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常态,心气也逐渐平和,终于能比较正常的答题了。
当我交上试卷,腿几乎都要瘫软,我努力挪到教室外面,弟弟正在门口等我。我坐上他的车,心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弟弟见我脸色不对,也没有多说话,递给我一瓶水,我仰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弟弟再次蹬动三轮车,此时人流如潮,骄阳似火,弟弟扭动着身体,吃力地前行。他的肩膀上流淌的汗水在日光的照射下迅速蒸发,在皮肤上留下斑斑盐迹,他的头发上也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整个人就像填足了燃料的内燃机,在剧烈地运动着。这就是我的弟弟,他用他的身体,他的汗水,他的气力供我读书,最后还用自己拉的板车把我接送到考场,他倾其所有毫无保留自始至终地支持着我,我深信这就是天下至真至纯的手足之情!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晃动,我努力不让它落下,我是哥哥,我必须在弟弟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坚强,让他在我的身上看到我们家庭的希望。
到学校后,我下了车,弟弟嘱咐我几句,又匆忙地往回骑去,我知道他是想趁着今天的机会多拉几个客人。看着弟弟匆忙而劳累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划过脸颊,滴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接下来,我慢慢适应了高考的紧张节奏,开始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当考完最后一科时,我反而感到无比轻松,心中的重负总算得以解脱,虽然有着些许遗憾,但繁重的高中生活到此毕竟已经宣告结束。
考场内的人都走光了,教室里显得空空荡荡,我依旧停留在里面,有些发呆。不知什么时候,门突然被推开,冬云欢笑着跳了进来,我们都像久困牢笼的小鸟现在终于解放了。她不解地看着我,问:“林海,你怎么了?这个假期我们可以好好地玩一玩了。”
孤儿寡母(五十五)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意外地发现她背后的惠岩叔叔。惠岩叔叔微笑地看着我,一脸的轻松,紧绷的神经随着女儿轻松的神情也松弛下来。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先是伸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叠钞票,硬塞到我手里,说:“孩子,你们算是熬出来了。”冬云嗔怪地责备父亲道:“现在成绩还没出来呢。”惠岩叔叔充满自豪地说:“难道我还不相信林海的实力?”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又说:“当然了,我的女儿在我眼里永远是最棒的。”
我把钱叠好,小心地装进口袋,在这段艰苦的日子中,惠岩叔叔和冬云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在我心目中,他们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们就如同我的亲人,对自己的亲人还有客气的必要吗?
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出了教学楼,外面阳光耀眼,热浪扑面而来,冬云迅速地打开遮阳伞。惠岩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开车送你回去。”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弟弟在学校外面等着我呢。”惠岩叔叔赶忙说:“不要紧,我们出去顺便拉上他。”我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弟弟拉板车来的,他来这里接我回家。”惠岩叔叔沉默了,他用手抚了抚我的头,说:“那我们就回去了,有时间你们来我们家玩。”说完,和冬云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我再次见到弟弟的时候,弟弟终于鼓足勇气问我:“大哥,你觉得考得怎样?”
我故作轻松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弟弟听了,开心地对我说:“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永远相信你的能力。”
我摸着他的头,命令道:“下车,让大哥带你一回。”
弟弟还想推辞,但想了又想,还是跳下车,坐上去,用一种顽皮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多说,跨上三轮车,转动车把,脚上用力,没想到这三轮车远没自行车那么简单,它在我手里疯狂地扭动,丝毫不听我的使唤,就像一匹受了惊的野马,疯狂地跳起舞来。我周围的人见了我这糟烂的技术都惊恐地四处躲闪,弟弟坐在车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它制服,慢慢地沿着街道行走,和弟弟一起开怀大笑。那一场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天空布满了薄薄的云层,微风习习,杨柳依依,看着旁边的青草地,我们的心情无比轻松。我们一路走,一路笑,直接奔向那个虽然狭小但异常温馨的家。当小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我们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妈妈,手捋白发,充满期待地凝视着远方,正在等待着儿子与她团聚的幸福时光。
我们开始估分报志愿,对照着答案,我和妈妈、弟弟一夜未眠,我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考得不是很理想,但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实力和运气,在妈妈和弟弟的鼓励下,我在志愿表上坚定地填上了北京大学这个我梦寐以求的学校,它代表了我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在重点大学类可以填报三个志愿,在它之后,我象征性地填写了吉林大学与河北大学,然后每天在家里焦灼地等待结果。
分数下来了,我考了560分,正好处在北京大学的初选线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是在生死边缘啊,此时的我已经再没有任何机会去努力,只能听凭命运对我的选择。
一天,冬云激动地跑到我们家,进门就大声地对我喊:“林海,第一批的录取结果出来了,我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了。”我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随着冬云的叫声而抖动起来,我强作镇定地问冬云:“那你知道我的结果吗?”冬云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对我说:“告诉我你的准考号,我们现在就可以用电话查询。”我颤抖者双手从抽屉里取出我的准考证,递给冬云,看着冬云机械地拨号,她和我一样紧张无比。
孤儿寡母(五十六)
我把头凑了过去,只听电话里传来声讯小姐甜蜜的声音:“恭喜你,你已经被录取了。”我顿时欣喜若狂,但没等我激动的情绪流露出来,就听那声音在继续:“你已经被吉林大学法学专业录取了。”我飞扬起的心在瞬间又消沉下去,冬云在一旁看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顷刻间房间里一片寂静。
几天后,我接到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德恒律师专业。
手捧着通知书,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滋味:就是这样薄薄的一页红纸将在最大程度上改变我的命运,也就是这样薄薄的一页红纸,它吞噬了我十二年的美好青春。无论严寒酷暑,我都要埋头苦读,想一想小学时的那个班级,到现在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那是怎样一个庞大的队伍,就像在一条漫长的跑道上,一百多个人同时起跑,在中途我们也曾互相鼓励,我们也曾互相竞争,我们也曾幻想着无论谁摔倒在地,我们都会拉起他,互相扶携着跑向终点,可是当我冲过终点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就成了一个孤独的奔跑者,我甚至没有留意到那些儿时的伙伴何时退出了赛场。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终点,回首自己奔跑过的路线,只有萧萧落叶和滚滚飞尘,一片凄凉萧瑟。我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贴在胸前,不知该为自己作为个体的胜利而欢欣鼓舞,还是应为儿时所在集体的没落而感叹。希望真的如那些古老的格言所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即便如此,我们也无法漠视这个在农村孩子的求学之路上设置了重重障碍的残酷现实!它让多少孩子曾经清澈明亮饱含憧憬的眼睛逐渐暗淡混浊直至木讷;它还近乎神奇地改变着无数孩子的梦想,在他们通往更为广阔的世界的道路被封死后,反而坚定地坚信:家门前日益贫瘠的田地也就是他们曾经无比向往的,自己今后必将纵横驰骋并大展鸿图于其中的七彩世界。
我在家里大睡三天,最后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发亮,全身的骨头节咯吱咯吱直响,所有的疲劳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直到这时,我才无比清晰地看到妈妈和弟弟平日里是如何在为我操劳。早上,妈妈很早就起床做饭,每次我要帮忙,妈妈总是固执地把我推到一边,嘴里不停地说:“这活不用你干,好好去看书吧。”我就会笑着对妈妈说:“妈,我都考上大学了,您还让我看什么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