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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尊府的圣像?咱
  们作坊是俄国第一家。买卖在城里也算第一。”
  难猜透的、莫名其妙的买主,象瞧狗一样长久地瞧着我,默不出声,忽然用木头似的手
  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铺子里去了。那时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这个
  生意人……”隔壁铺子里,传来柔软甜蜜的声音,迷人的口角春风:“亲爱的,我们不做羊
  皮、靴子买卖,专卖上帝的恩赐,这比金银还宝贵,当然是无价之宝……”“鬼东西。”掌
  柜嫉妒地叹息着,喃喃说。“把乡巴佬骗住了。你学学,学学。”
  我认真地学习,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拿上了手,总该做好。可是招引买主,谈生意经,
  我可不行。这班不多说话的神情忧郁的乡下人,老是被什么惊吓似的低着头,胆小如鼠的老
  婆婆,引起我的怜悯,我很想偷偷告诉他们圣像的实价,可以减二十戈比的虚头。他们看样
  子都很穷,饿着肚子似的,但瞧他们拿出三卢布半买一本赞美诗,真觉得奇怪。赞美诗是他
  们买得顶多的书。
  更奇怪的是他们对书和圣像的价值的知识。有一天,我把一个白发老头子招呼进铺子里
  来,他爽脆地对我说:“小伙计,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国第一家,这不对呀。
  俄国第一家圣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罗戈任埃”我狼狈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铺子,慢
  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钉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问。
  “你没有告诉过我罗戈任作坊……”
  他就骂:
  “这种假道学是跑江湖的,他们什么都识得,什么都知道,老狗……”他漂亮、丰肥、
  很自尊,很厌恶乡下人。当他高兴的时候,常常向我诉说:“我很聪明,爱干净,喜欢香水
  啦,神香的气味,可是为了替老板娘掐五个戈比,却不得不向这班臭乡巴佬哈腰。你当我爱
  这玩意吗?乡巴佬是什么东西?乡巴佬是臭毛虫,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丧地沉默了。
  我却喜欢乡下人,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种神秘的气味。
  有一次,铺子里进来一个穿短皮袄、罩着带袖斗篷的粗鲁大汉,他先摘下头上毛茸茸的
  帽子,然后仰面对着点着神灯的那边,用两个指头画过十字,以后竭力不去看暗处的圣像,
  一句话也不说,向四边扫视了一下,然后开口:“一本加注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斗篷的袖子,动着泥土色的皲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里封:“有没有再古一
  点的?”
  “古版的得几千卢布,你知道……”
  “知道。”
  乡下人润着指头,翻翻书页。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樱掌柜厌恶地盯着他
  的脑盖说:“圣书都是古的,上帝没有改变他的话……”“这个,我知道,上帝没有改变,
  是尼康改变的。”
  说着那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时这种山里人同掌柜争论起来。我很清楚,他们对于圣书比掌柜要熟悉得多。
  “泥坑里的异教徒,”掌柜埋怨着。
  我也看见过乡下人对于新版的书虽不中意,但看的时候还是带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触着
  它,好象这本书会变成一只鸟儿从他手里飞走一样。看见这情形心里挺舒服,因为我也觉得
  书是一种奇迹,那里边藏着作者的灵魂,打开书把这个灵魂解放出来,它就会神秘地同我交
  谈。
  有些老头儿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时代以前的旧版书或者旧抄本来卖。抄本是伊尔吉兹河
  和克尔热涅茨河地区隐世的旧派女教徒们恭楷抄写的。有时拿来没有经过德米特里·罗斯托
  夫斯基修改的日课经文月书的抄本,旧的圣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区制做的涂珐瑍的折叠
  式铜版圣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给酒楼老板的银匙。他们向四边望望,悄悄从衣服底下拿出
  这些东西来。
  我们的掌柜跟隔壁的老板对于这种卖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争夺。花几卢布和几十卢布
  收买下来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几百卢布的价钱卖给有钱的旧教徒。
  掌柜教我:
  “好好儿留意这些森林里来的怪家伙,魔术师,把眼睛睁开点,他们是财神爷呀。”
  这种卖主来到时,掌柜就差我去请博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本、圣像及其他一
  切古董的鉴定家。
  鉴定家是高个子老头儿,跟义人瓦西里一样留着长胡子,有一对聪明的眼睛,一张蔼然
  可亲的脸。他一只脚割去过一块蹠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长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冬
  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顶锅子似的怪样的丝绒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进
  铺子时垂肩屈背地轻声呵哈着。常常两个指头一个劲儿地画十字,喃喃地念祷告文和赞美
  诗。这种虔诚的样子和龙钟的老态,马上使卖主信服这位鉴定人。
  “你们有什么事?”老头问道。
  “有人拿了这个圣像来卖,说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什么?”
  “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
  “碍…耳朵聋啦。上帝塞住了我一只耳朵,叫我不去听那些尼康派的鬼话……”他摘掉
  帽子,把圣像平拿、直拿、横拿、竖拿地瞧看,然后眯着眼睛看着板缝的衔口嘟哝道:“这
  些该死的尼康派,他们知道我们爱古雅的东西,就造出各色各样假货,这全是恶魔的玩意
  儿。现在连假圣像都造得这么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总当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
  东西,乌思丘日纳的东西,或者就是苏士达尔的东西。可是用心一看,原来是假货。”
  要是他说“假货”,那便是值钱的珍品。他又用种种黑话告诉掌柜,这个圣像或是这本
  书可以出多少钱。据我所知:“伤心和悲哀”是十个卢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卢布。看
  见那种欺骗卖主的样子,我觉得害羞,但鉴定家这种巧妙的把戏,看着也很有趣。
  “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孙,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有魔鬼指导。看这漆地,简
  直是真货。衣服也是出于同手的,但是,瞧这脸,笔致已经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乌
  沙科夫这种古代的名家,他虽然是异教徒,可是从他手里出来的圣像,都是一手画出的,衣
  服、面部,连火印都是亲手烫,底漆都是亲手漆的。可是现时这种不信神的家伙,却办不
  到。从前画圣像是一种神圣的工作,但现在已不过是一种手艺,是这样,信上帝的人们埃”
  最后他把圣像轻轻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罪过。罪过。”
  这就是说,收买吧。
  卖主听了他这象长河流水一样的甜言后,钦佩老人的博学,恭敬地问:“老公公,这圣
  像怎么样?”
  “这圣像是尼康派手里出来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公公、太公都拜这圣像的……”“可是尼康还是你太公以前的人
  呀。”
  老头儿把圣像递到卖主眼前,用严峻的调子说:“你瞧,这副笑眯眯的脸,这难道是圣
  像?这是画像,是不在行的手艺,尼康派的玩意。这种东西,没有精神。我干吗说谎呀?我
  一辈子为正理受苦,活到这把年岁了,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违背良心?。犯不上。”
  他装做因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样子,走出铺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
  象这位龙钟老人马上就会死了。掌柜出几卢布买了圣像,卖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
  礼,离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来的时候,鉴定家已变成一个有精神而且快活的
  人,他恋恋地望着收买物,教导掌柜:“你瞧,这圣像多么庄严,笔致多么工细,充满尊严
  的神气,一点没有烟火气……”“是谁画的?”掌柜满脸高兴,蹦蹦跳跳地问。
  “你想知道这个还早了点。”
  “识货的人能出多少?”
  “这个说不定,我拿去给谁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卖
  掉了,你拿五十卢布,其余归我。”
  “啊喹…”
  “你别啊唷吧……”
  他们喝着茶,毫无廉耻地讲着价钱,以骗子的眼色互相对望,掌柜显然是抓在这老头儿
  手心里的。待老头儿走了,他准要对我说:“你小心点儿,这个买卖,你不许对老板娘说
  呀。”
  讲妥了出卖圣像的交易,掌柜就问老头儿:“城里有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
  奇?”
  于是,老头儿用黄黄的手分开胡子,露出油腻腻的嘴唇,谈起富商的生活、买卖的兴垄
  纵酒、疾并婚事、夫妻变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谈这类油腻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厨娘煎油饼
  一样。谈话中时时发出嘶嘶的笑声。掌柜的圆脸因为羡慕和狂喜变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
  云霞。他叹着气,诉苦地说:“人家都过着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
  鉴定家低声说。“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银锤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却是恶魔用斧子背打
  的……”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全城的生活、买卖人、官吏、神父、小市民
  的内幕,无所不晓。他的眼象老鹰一样尖,还有一种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总是想惹他生
  气,但他却远远地好象从雾中透视一样盯着我。我觉得他的四周好象围住一种深不可测的空
  虚,若是走近他,准会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我又感到这个老头儿有一点跟司炉舒莫夫相同
  的地方。
  掌柜不论当面背后都佩服他的博识,但也跟我一样,有时想惹老头儿生气,使他难堪。
  “在人们看来,你简直是一个大骗子,”他忽然挑衅地望着老头儿的脸说。
  老头儿懒洋洋地冷笑着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激动起来: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买卖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脑子在睡觉……”
  老头儿愈说愈撒赖,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围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
  动气。他是超越于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隐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来纠缠我,挨着我,从胡子后边漾出微笑,问道:“你怎样叫那个法国的文学
  家,是不是波诺士?”
  我顶讨厌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暂时忍耐一下,我回答:“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别发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错,不是孩子。你念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
  “这个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学家相比较,哪一个写得好些?”
  我不作声了。
  “普通文学家大抵写些什么?”他还不肯罢休。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写。”
  “那么,写狗写马吧,狗和马是到处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发恼了。我感到难过,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开他们,掌柜就会阻
  止:“哪里去?”
  于是,老头儿又考问我:
  “你很有学问,那么回答一个问题吧。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
  男的,亚当和夏娃也在里边,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把这个问题追问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人生出来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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