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抄(29)

  走上近前,那绪才见白泽就在这一尘无染的绿洲里,背靠千年大树冲他笑:“后悔吗?”
  那绪摇头:“佛家修行,不在于得,而在于舍。”
  轻浮的白泽浅笑:“有不舍,才有舍。你舍的可是你的修行。”
  “佛门八万四千道,此道修行门毁,可以另修其他。”
  “为情修行,易走火入魔啊。”
  “多谢提及,那绪谨记。”
  白泽嘴角再度勾起,眼睫略微垂下,让人瞧不到一丝眸光流转:“说句实话,我喜见你俩纠葛,却未必真心见你堕落。那绪,你不舍的莫涯,万一是个刁物呢?”
  这句话那绪还没回答,一眨眼,绿洲风化溃散了,白泽也跟着消失不见。
  如斯美景,一瞬枯竭。
  天色骤然暗下,残月压旧城墙,徒留那绪孤零零站在一座孤城门前。
  寒鸦恣意盘旋万骨骷髅之上,萤萤磷火。
  这座城,煞气汹涌如浪,滚滚来袭。
  逆着风,单薄的袈裟犹若羽翼张开。
  万物悲鸣。
  连他身畔歪斜的石碑都好似在发颤。
  石碑经年,布满苔藓,那绪余光可见碑上镌着字,可惜还没看清,便醒了。
  一觉醒竟然睡进了屋,还睡上了床。
  屋子墙角蹲着一个人,低头抱着双膝,不知在想什么。
  那绪起了身,走到他跟前。
  那人扬起脸,近乎黑得发蓝的眸子安静深邃:“醒了?”这十分恶毒的妖孽,此刻脸上携着一股孩子气。
  很久以前,莫涯就会这么个表情,当年年少,本质天生也好,后天伪装也成,反正莫涯知道这招吃得开。
  果然,那绪中招,揉乱莫涯的发,不再有坦裎欢爱后的一种尴尬。
  尔后,他发现莫涯脖子上的掐痕,痕迹发紫。
  “谁掐的?”那绪问。方才还没有。
  莫涯朗笑,恢复流氓气质,勾下那绪的头道,嘴碰着嘴:“你老相好在外头乱吐。”
  那绪眉头皱了好长会,才问:“是阿雅?”
  “他叫阿雅?”
  “他为何会吐?”
  “他说他一看到猪肝会吐。”
  “哪里来的猪肝?”
  原来,太阳快下山前,莫涯已安顿好了那绪,自己也找了衣服换上,否则再这么裸下去,真会冻僵。
  而不请自来的绸则一直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第一月光泻下,绸就幻出了人形,如瀑长发堪堪掠地,如丝如缎如绸。
  绸也蹲着,四肢纤细却结实,富有朝气,漂亮了许多。
  样子挺青涩,可确实美得妖精,确实不似人。
  “人妖。”莫涯搓手哈气,叫他。
  绸哼都不哼,径直跑过去,双手掐莫涯的脖子。
  这举动让莫涯觉得他挺像个男人。
  莫涯任他掐,也不失措,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还手比较及时。
  可惜,要紧关头,绸对着莫涯开始狂吐,吐了莫涯一头一脸。
  莫涯狂猛咳嗽,却见绸方才铁青的脸转得惨白:“你怎么了?”
  “我一见猪肝,就觉得恶心,泛吐。”
  给那绪讲到这里,莫涯狂笑:“他掐我,把我的脸活生生憋成了猪肝色。”
  那绪有点尴尬,推开房门,没见半个影子。而院落边那个魁梧的槐树,粗糙的树干由上至下,正一路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酸水。
  那绪走到树下,抬起头唤阿雅下来。
  静了良久,阿雅才闷闷道:“我被吓到了!”
  “对不住,吓到你了。”那绪诚恳道歉。
  “不想同你说话!”
  “阿雅,很多人不见了,是你干的吗?”
  “嗯。”又隔了很久,树上的绸才轻轻应了声。
  “阿雅是备战决斗,还是做了王,在挑夫君?”
  “都不是。”
  “那是为何?”
  问起这个,阿雅忽地跳下树,扑进那绪怀里,没气质地乱哭:“王被葛天一族抓走了。我要找人去救他。”
  对方相当厉害,身为继承人的他,必须勾引很多人去营救,也未必有胜算。
  所以,他来找那绪帮忙。
  “为何要抓你的娘?”
  “他是王,我有义务救他。”阿雅摇头,不接受王是他母亲的事实。
  很小的时候,生下他的绸王就戳戳他的额头,仁慈地告诫他,他是王,他是民,民不能对王过度亲近。
  等他长大,他们便是有点血缘关系的天敌。
  他是他们族的王,是生他下来、抚养他成长的王,也是将来他要杀掉的王。
  而抓走绸王的是葛天一族。
  乃上古后代,天性骄傲,孤芳自赏,他们甚至自负到不愿与外姓联姻,这点致使他们后代血统越来越糟,寿命也相应越来越短。
  不久前,葛族族长发现更大灾难降临他们族群。
  他们族的女人正逐渐丧失了生育能力。
  自诩天人后裔的葛族自然不愿如此草率灭绝。
  他们翻阅了大量古籍,终于找到拯救全族的方法。
  那就是,在月圆之夜,施法重新祈求大地之母的庇护,畅饮绸王的血,让他们族女人恢复生育能力,让他们能繁衍下去,不断孕育出色的葛天一族。
  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7月29日更新******
  阿雅说得动情,满脸凄迷,泪光悠悠转转。
  “阿雅?”
  “嗯?”
  “别用媚道对付我。”那绪缓缓开口,语气坚定。
  阿雅收敛气场,不胜唏嘘:“我口渴了。”
  那绪开门找喝的,门外头却枯站着苦脸的高大人。
  “圣上知道了,明早要见你。”高守说话。心里不胜可惜,那绪这么个看着舒服的人给莫涯糟蹋了。
  莫涯四肢伸张,大字睡床上,飞了一眼,笑道:“大师你若怕的话,我们可以私奔。”
  这种情况下去见皇帝,必定非常危险。
  可惜,那绪不懂莫涯的体贴,摇头道:“不用,总归要见的。”
  是啊,总归要见的。
  莫涯嗤笑,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很开心。
  或许,是种胜利,或许不是。
  不过,人不风流枉少年。
  当然说他下流,也没关系,反正他又不会少块肉。
  总之,就莫涯来瞧,外头那冷兮兮、白乎乎的雪景也变得很好很好了。
  而千里之外,雪景也好。
  这片雪景里有树,有井。
  白泽坐在井边,静静地听井里的精“观”吹箫。
  月光泻下,一抹月光溶进吹箫那位的眼里,幽幽碧绿色,是一对很美、很美的眸子。
  若是大好阳光下,这眸必然鲜绿如野。
  冷风贴地,偶尔卷起零星残雪。
  吹的是一曲相思曲。
  一曲终了,相思依是绵绵无期。
  白泽舒了一口气,向观道了声谢,离开。
  只身离开。
  许久许久,观依旧在井边,指尖摸着箫,不肯离开。
  他不善开口挽留,因为他的声音,从来不动人。
  俄尔,黑暗中缓缓走出来一人。
  “貔貅?”观眯眼辨认。
  “是。”
  来人,是只噬眼的貔貅。
  “你来做什么?”
  “你似乎很中意白泽啊。”
  “与你无关。”
  “观,你我做个交易。”黑暗里的貔貅说话轻缓,弯起的眼没有欢喜,也没有光彩。
  观收起箫,望向貔貅,等他说下去。
  “把你的眼睛给我,我给你这世上最迷人的声音。”月和雪柔和地映出貔貅的轮廓——
  椴会。
  无主的貔貅,天生是个被封印的瞎子。
  若要貔貅看见,他就必须认主,必当俯首甘为役畜。
  椴会当然不肯认主,却也不想当一辈子的瞎子。
  所以,他问白泽,这法子是否有解。
  白泽道:“你吃够灵气眼睛,就能重见光明了。”
  所以,任何灵动的黑葡萄,他椴会都不肯放过,何况,他是只貔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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