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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相框、勺子、枕套,她总是觉得恍惚。这些物品是她记忆的证明,仿佛她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些已经流逝的时光,指尖尚有那湿润的余热。爱情,它到底是让生命升华,还是让人沉沦?
平安夜的早晨,苏扬打开门,看到门把上插着一枝火红的玫瑰。
花朵娇艳欲滴,花瓣上沾着露珠,一根细绳拴在花枝上,细绳的一端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英文诗:
上帝赐给我们记忆,让我们十二月依然拥有玫瑰。
落款是j.m.barrie(j.m.巴里),十九世纪的苏格兰小说家,送花者没有留下姓名。
是谁呢?苏扬笑了笑,不想探究。
她用一只玻璃瓶盛了清水,把玫瑰花插入瓶中,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十二月的玫瑰,她也拥有。它没有褪色,她把它珍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这日傍晚,苏扬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祉明抽的健牌8毫克。她不会抽烟,所以只是让它燃着,燃着,让空气中弥漫着记忆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
梦里,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她看见了他。他脸上依然是那优雅而傲慢的微笑。她徒劳地呼唤他的名字,抬起手想要触摸他,却看到他漠然地转身离去。她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个烟蒂。
梦境揭露了她的潜意识,她自卑、不安,渴望抚慰与温暖。她站起来,揉着麻木的胳膊,走到窗台边。打开窗,一阵凛冽的冷空气几乎令她窒息。她望着冰冷漆黑的小镇,告诉自己不能再过度想念,那样会伤害腹中的宝宝。
哥斯达黎加,中美洲。无论祉明去那里做什么,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没有联络她,无论他是否真的已经抛弃她,她都不能再想念,不能再纠缠。
她需要振作起来。现在她是一个母亲了,曾经她以为自己和所爱之人融为一体,结成联盟,以为他是可以依靠的。但现在她清醒了,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是自由的。她谁都无法依靠,只能依靠自己。必须振作了,必须行动了,不然就太迟了。
圣诞节的夜晚,苏扬做了简单的食物,独自在厨房吃自己的圣诞晚宴。寒风在窗外寂寞地呼啸。这座空寂的小镇犹如流放之地。
她再次忍不住思念。她失去了他吗?他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有谁?他知不知道属于他的一部分正在她体内慢慢生长?她已经开始感觉到微弱的胎动,一跳一跳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把双手放在小腹上,慢慢微笑起来。
此时,这刚刚成形的孩子,便是属于她的十二月的玫瑰。
门被推开,是拜伦回来了。苏扬不抬头,轻轻道一声:“节日快乐。”听起来很不经意,其实她一直在等他。
“来杯热橙汁吗?”苏扬问。
“好的,谢谢。”拜伦坐下。
苏扬冲了两杯橙汁拿过来。他们喝着,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扬一抬头,发现拜伦在看她,是那种好奇的、探究的眼神。他在想,她有什么问题?
又过了片刻,拜伦突然说:“你伤了他的心?还是,他伤了你的心?”他说的是那种莎翁式的古典英文。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背一首诗?
“什么?”她问。
“你这样会很辛苦的,相信我。”拜伦说。
“什么?”
拜伦微微一笑,是那种同情的微笑。他说:“独自生孩子,独自抚养孩子。”他一双洞察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揭露秘密后的歉意与难为情。
苏扬并不尴尬。原来他知道,这样也好。她喝了一口橙汁,问道:“想不想做笔生意?”
拜伦看着她,等着下文。
“陪我回去见家人,告诉他们,你是我男友,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三千镑,怎么样?”
“五千镑。”拜伦的迅速决断和讨价还价让苏扬吃了一惊。
“五千镑就成交。怎么样?”他说。
苏扬依然愣着,看似忧郁文弱的拜伦远比她精明老练,这是她没料到的。
“我只有三千镑。”她说。
“那算了吧。”拜伦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苏扬叹了口气,一双手放在桌上,茫然地转动着玻璃杯,橙汁已经喝完了。
“是那个家伙的吗?”拜伦问。苏扬知道他指李昂,苦笑着摇了摇头。
拜伦笑笑,没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有点像我母亲。”他把自己坐端正,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父亲是个波兰人。他当年去厦门,遇到我母亲。他们没结婚,有了我。母亲还未把消息告诉他,他就不见了,没留一句话,电话也打不通。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母亲去领事馆、旅游局打听过,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有种温柔的怜悯。
苏扬一言不发地看着拜伦。是什么让他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身世?圣诞夜的大雪?热橙汁?还是她这副天涯沦落人的悲惨模样?
“就三千镑吧。”拜伦突然说,苏扬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怜悯。
“机票是你买吧?”他又问。
“是的,当然。”苏扬说着,嘘出一口气。
农历春节前夕,苏扬申请休学一年,携拜伦一同回到上海。
在电话里,她给母亲编了个故事:孩子是在英国怀上的,她和拜伦一见钟情。苏扬知道,故事只能这么编,管它听上去多荒唐、多可耻。
母亲向来了解苏扬,知道她表面上乖巧贤淑,实则有天大的胆子。安排她去英国前,母亲也有过犹豫,但她料想女儿到了陌生国度,学业忙碌,贴心准女婿又给安排了“家庭宿舍”,出不了大错。母亲真万万没料到女儿的胆子竟大到这种程度:不声不响地怀了孩子,怀到四 个月了!
母亲在电话里把什么难听话都骂遍了,还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末了还是来机场接了苏扬。一见面,母亲的泪就止不住了,怨苏扬是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让她这个做娘的伤透了心。
“好了,妈妈,这是喜事啊。”苏扬挽起母亲的胳膊。
母亲拭去眼泪,不再说什么,又从头到脚地打量拜伦。这混血男孩长得是漂亮的,衣着也是干净体面的,乍一看倒是挑不出毛病,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会讲中文吗?”母亲问苏扬。
拜伦微笑着说:“伯母您好。”
母亲点一点头,笑容有些勉强。她看出这小伙子的毛病在哪里了。他的一身规矩装束和礼貌微笑是遮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玩世不恭的。
当晚,拜伦在客房早早歇下。
母亲来到苏扬房间,沉着脸问:“你们何时结婚?怎样结婚?”
“也许要等毕业之后吧,到时再说。”
“你昏了头了,找这种人。”
“妈妈,我和他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苏扬,你和他真心相爱?你当妈活到这个岁数都是白活的?”
苏扬心里震惊,却克制着不做反应。
母女二人陷入沉默。片刻后,苏扬听到母亲近乎冷酷地问道:“苏扬,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实话告诉妈妈。”
苏扬转开脸,默不作声。
“你们演戏演得真好啊,演给谁看?”
苏扬落泪。她已无意探究母亲如何看穿了她的把戏。她只是压抑太久,已近崩溃。
母亲上前搂住她,语气软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告诉妈妈。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啊?”
苏扬抬起头看着母亲,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这一刻,她几乎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盼望告诉母亲,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然而瞬间,她清醒了,克制住了。她知道这是必须由她独自承担的后果。苦与甜,悲与喜,一切只能由她独自承担。
她对着母亲微笑,“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拜伦挺好的。我们都已成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亲再无话,只是坐在那里怔怔地沉默,片刻后起身回房休息。苏扬望着母亲的背影,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
第二天早晨,母亲在早餐时对拜伦维持冷淡的客气态度,并说后续安排会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意愿,你们想何时结婚都可以,反正你们都已成年,可以自己做主。
母亲又说:“苏扬就留在上海养胎吧,我来照顾。”
苏扬低头不语。拜伦微微一笑,说:“那辛苦伯母了。”他当天便启程返回英国。
自拜伦走后,母亲对苏扬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就像苏扬从没把他带回来过一样。这太不正常了。苏扬大气不敢出,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生活琐事上尽量顺母亲的意,让母亲开心。可尽管这样,母亲仍是不开心。苏扬想母亲或许猜到了什么。可母亲一直不问,她自然也就不说。
母亲陪苏扬去医院做产检。苏扬留意到母亲很仔细地看了b超单,又跟医生询问胎儿大小及确切孕周。母亲在这方面可不糊涂,她知道女儿生理周期一直不准,仅凭末次生理期推断孕周并不可靠,还得看b超数据确定受孕时间。苏扬提心吊胆,却听医生说,人又不是机器,没有统一标准,在一定范围内,胎儿偏大偏小都正常,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母亲没再问下去,苏扬却知道母亲在怀疑什么。
母女间显然有了隔阂,但没人把心事拿出来讨论。她们似乎默默达成一致,就某个问题心照不宣。
此后的一段日子,母亲寡言少语。有天夜里,苏扬竟然听到母亲在哭,继父在小声安慰,“事已至此,让她安心生下孩子吧。即便不和他结婚,以扬扬的条件,再找人也是可以的。”
“生过孩子的女人,找什么样的人?”母亲的话语伴随着抽泣。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像我这样,找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
苏扬心中凄楚,自觉愧对母亲。但她只有硬撑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她要是表现出软弱或悲伤,或将真相和盘托出,母亲只会更伤心。
为缓和母女关系,活跃家庭气氛,继父作出安排:全家一起去看上海新近流行的脱口秀。
演出是火爆的,整个剧院座无虚席。节目也的确精彩,苏扬和母亲都难得露出了笑容。
散场时,苏扬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回头,竟是刘圆圆和她父母。
刘圆圆见苏扬腹部微凸,一阵愕然,又立刻欢天喜地说恭喜。她问苏扬何时结婚的,嗔怪她没通知大家吃喜酒。苏扬正犹豫着,母亲抢先说道:“他们是旅行结婚的。酒席嘛,以后会办的,到时大家再来热闹热闹。”苏扬见母亲这个谎撒得这样急切,心里难过。但这个谎言也是苏扬需要的。制造一个婚姻的假象,至少不让孩子未出生就遭受各种追问和非议。
刘圆圆又问苏扬,结婚对象是不是大学里那个奥迪哥哥?苏扬说,不是。母亲这时又抢着说:“阿拉扬扬思想太前卫,到英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