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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祉明就和新娘到下一桌敬酒去了。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苏扬看清了自己有多孤独。
她悄悄摘下了米多胸前的花朵,连同那根缝着密语的缎带一起投进了垃圾桶。那串符号的意思极为简单,只有三个字:
嗨,爸爸!
婚礼还在进行,苏扬带着米多先行离开,未同任何人告别。
出了酒店大门,一阵眩晕突然袭来。她停下,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米多的手。三岁半的孩子,抬头无助地望着她。
往事在她心中燃烧,要将她消耗殆尽。她闭上眼睛,试图清空回忆,几乎是徒劳。她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熬过今晚,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就在那条昏暗的小街上站着,痛彻心扉,无法自控,仅凭一丝虚弱的意志和为人母亲的责任感在维持力量。
黑暗中,她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苏扬。
她回过头去,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这是不是梦?
她牵着米多站在那里,看着祉明朝她们走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如何知道她离开了?他竟然丢下新娘来找她?婚礼尚未结束而新郎离席,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得过去?她来不及去想。
这幽暗昏黄的小路,这十多米的距离,漫长得像是一辈子。
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挥手朝他胸口打去。他一下子抱住她,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她哑着嗓子呜咽起来。
这时米多哇的一声哭了。
他松开她,弯下腰去看孩子。小女孩哭着往妈妈身后躲,苏扬把米多拉到身前,轻声说:“米多不哭,米多看,这是谁?这是爸爸,这是爸爸呀。你不是一直说要爸爸来陪你玩吗?”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祉明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怯怯的小女孩,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顶。米多由于惊恐而停止了哭泣,凝神屏气地看着祉明。
借着昏暗的光,苏扬也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她熟悉以及陌生的一切,还有他的手!他的手,为什么?他的手竟是好好的。
“你的手……”她伸出手去碰触他。他的右手,他的手臂,都是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完好的,难道先前是幻觉?
他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
“你的手没事?”她还是很困惑。
“我的手没事。”他抬起手来向她展示。的确,手是完好的。她一下子哭起来。
他就那样拥抱着她,让她在怀中哭泣。过了一会儿,他说:“苏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有个孩子。”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松开她,看着她的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找不到你!我如何能有机会告诉你……苏扬想着,心中只有悲哀。
祉明望着苏扬悲苦的样子,还有小女孩胆怯的眼神,终于克制不住,流下眼泪。他抬手拭去泪水,他不愿在孩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不接。
“新娘子和客人们还在等你。”她说。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也许就是它让她克制,而她的克制使他克制。
可她的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跟我们走吧,不要回去了。”
祉明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一刻,她从他眼睛里读到一种东西。这和她曾经看到他眼中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曾经那些激烈的、勇敢的、疯狂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理智与平静,还有一丝疲惫。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完全变了个人?就是在这一瞬间,绝望从她心底生起,她知道祉明不会跟她走。
可她还是徒劳地说:“现在就走,带上我和米多,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的手机响响就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他再次拿出来,把铃声关掉。
他的新娘在唤他回去,今天是他们的婚礼,他在婚礼上丢下妻子来与她相会。可是,今天之后,还有那么长的余生,他要躺在别人的枕边。
祉明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他内心的焦灼和痛苦。
他们再次无言,然后她一下子抱住他。她仰起头,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嘴唇与嘴唇碰触的这一刻,他们注定已是罪人。然而,在这世间,谁不是罪人?
他们同时听到远处有人喊:“祉明。”
他们松开彼此,转头看向路口亮着灯的地方。
路灯下,是一袭洁白的婚纱。
他的新娘望着他们。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苏扬感到自己在一场噩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它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这样也好,终于让我摆脱了那要命的疼痛。
手机仅剩一格电,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拥有一双完整的手,也许我可以试着挖开这些水泥,也许我还能再次见到你,再次拥抱你,听到你的笑声,感觉到你的心跳。
命运夺去了我身体的很多部分,但没关系,我最珍爱的那部分还在。现在我还能看到你的样子,一切
都在我的脑海中,从未模糊,只有死亡才能将这些抹去。
梦中,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睁开眼睛,却见米多在哭。小女孩先前叫不醒妈妈,此时见她醒来,方才破涕为笑。
一场梦?竟是一场梦?她努力起身,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刚刚透出天光的黎明。
她想起了一切。昨晚的婚礼,她带着米多提前离席。回到家安顿米多睡下,她自己却难以入眠。她先吃了一片安眠药,半夜又吃了一片,终于入睡。浑浑噩噩的,她竟做了那个梦。
是的,不过是场梦,祉明没有丢下新娘来找她。他怎么可能来找她?他已经结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苏扬情绪低落,疲惫不堪。可她是个母亲,再是孤立无援,也要担起一切,让女儿依靠,别无选择。她匆匆给米多洗漱、喂饭,送她去幼儿园。
路上,她感到阵阵发冷。她知道自己精神已近崩溃,身体状况也堪忧。可她无能为力,只能茫然前行。
心里还是有不甘的,可又能怎样?她还有什么选择?她是一个母亲,米多是她唯一的亲人。稳妥的生活、完整的家,是孩子最需要的。作为母亲,有什么不能牺牲?还有什么放不下?李昂在等着她。北京的生活她可以想象,坏不到哪儿去。
是的,应该选择对米多好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再想,打起精神,做该做的事情,收拾行李,预订机票,准备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受了何等委屈,觉得这一天如何过不下去,生活还是要继续。哪怕你不愿往前走,命运还是会拖着你走。除了忍受、顺服,你别无选择。
苏扬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不过十分钟,她却走得极为吃力。在大楼外的台阶前,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摔倒了。
由于膝盖疼痛,她伏在地上一时无法站起。恍惚间,她只想就这样跪在地上大哭一场。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她,那人从背后将她扶起。她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她正要说“谢谢”,却忽觉他扶着她的动作有种熟悉的温暖。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这是陌生人之间不该有的亲密。她心下惊疑,转过头去。
这一瞬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被某种东西猛地一击,好像要停止跳动。
她怔怔地望着他。祉明,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在我倒下的时候将我扶起,在我虚弱的时候将我抱紧,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
这也是梦吗?
可抱着她的,分明就是他。他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样子。
这一定是梦,他已经结婚了,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婚礼上他穿着礼服,拥着他的新娘,一杯杯地喝酒,与众人谈笑。他对她熟视无睹睹,他客套的微笑将她推至千里之外,他甚至不再认得他们的密语,也不认米多,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梦境欺骗过她。这一次,她要尽快地醒来。可是,可是……她触到了他的右手,那样冰冷坚硬。他的右手分明是假的,就像她在婚礼上看到的那样。她不忍再去看。
这时她听到他说:“苏扬,是我,是我,我们先上楼去。”
不是梦,这一次不是梦。她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回来了。
他告诉她,婚礼之后,他跟刘圆圆要了她的住址。她轻轻地点头,领着他往楼上走。此刻她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疲倦,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的感觉。事后她想起自己在这一刻的冷静,是什么浇灭了她的冲动与热情?
杳无音讯
苏扬是要去北京结婚的,照理该带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可她却全无心思。她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排衣服,思维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都将属于回忆,它们在将来的生活中只会刺痛她。既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还是什么都不带的好,也免得再伤心。她合上了衣柜的门。
她去看祉明,却见他立于鞋柜前,盯着最上层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苏扬走过去,一一指着告诉他:“这是米多的第一双鞋子,七个月的时候买的,那时她刚刚会站;这是第二双鞋子,十个月时穿的,正在学步;这双再大一点的,是一周岁时穿的,那时她已学会自己走,她穿这双鞋可摔过不少跤。”她说着笑了一下,“这双,十八个月时穿的,那时已经会跑了;这双,两周岁的时候穿的;这双,三周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停了一停,又说:“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没有丢掉。那时你杳无音讯,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会把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诉你。当时我想,只要能有这么一天,你能来看看我们,知道米多是怎样长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可谁知,真的有了这样一天,我还是不知足。”
他见她垂泪,也是难过,轻轻拥抱她。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一同消化这份带着美好的伤感。她见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间流连,想说“给你拿走一双作纪念吧”,又忽觉这样的话太不吉利,好似他与米多将来不会再见一样,当即收起念头。
时近午夜,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所带的东西其实也都可有可无。对苏扬来说,一切都成了敷衍。对未来的生活,对日常的琐事,都是敷衍。炙热的感情已快将她消耗殆尽。
再次并肩躺到这张床上,他们都对这额外的一夜相聚心怀感恩,依然没有莋爱。他内心对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况,从今往后,漫长余生,他们都将躺在别人的枕边,她不愿在这样的悲伤中偷欢,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拥抱他,用力记住他的皮肤,他的温度,他的肢体,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