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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机等重型设备,场面惨烈。
苏扬一边走一边喊着“郑祉明”,可她的声音没入周围轰隆隆的世界,没有一点回音。这是一场排山倒海的灾难。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哭,不停地喊,凄厉地、无助地、绝望地呼喊。但无论怎样哭泣,怎样叫喊,都止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悲痛。
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失踪了,那么多美好被摧毁了,人间近乎地狱。
一所曾经的小学,围满了人。整座教学楼的一楼和二楼都化作废墟,里面还在不停传出孩子的呼叫声:“救救我!我还活着。”刚从废墟中挖出一个孩子的特警哭着对拖住他的人喊:“里面还有活的,让我再去救一个!我还能再救一个!”现场所有人都在哭,却都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废墟第二次坍塌。里面的呼救声微弱下去,直至消失。
苏扬看着这一切,完全被震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再也无法去抓住任何一个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断了右臂的人。她心里的情爱、执念,忽然都成了那么轻的东西。成千上万人丧生,更多的人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在这集体的灾难中,她的失去踪迹的爱人或许只是一个冰冷而庞大的数字中最普通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
夜色降临。苏扬和几个赶来当志愿者的学生一起搭了帐篷过夜。
次日清晨,李昂打来电话,告知她他已带米多抵达纳什维尔,一切都安全妥当。苏扬很宽慰。
李昂听到苏扬这边背景嘈杂,焦急地询问情况如何。苏扬如实说,自己已到了都江堰。她听到李昂在电话里深深叹气。
苏扬在电话这端呜地哭了起来。她说:“他的电话仍不在服务区,他可能被困在什么地方,但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他。”
李昂说:“苏扬,你别哭,别哭。冷静点,你回答我,去哪里找?啊?去哪里找?”
苏扬只是哭,一边哭一边摇头。
电话那端,李昂动容。他完全能够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他只是听她哭诉,而后道:“苏扬,你听我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照顾好自己,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好吗?答应我!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
苏扬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李昂在说什么,只顾说她自己的:“我会往北去找。据说北面山区都没有恢复通讯。他肯定在北面。我总能找到他的,他一定还活着。”
李昂在电话那端叹气,而后便沉默了。
过了很久,李昂才慢慢说道:“苏扬,没有用的,别再往北去了。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和两个在川北的朋友都联系上了,那里大部分地区通讯早已恢复了。他的手机若还是打不通,只有一个可能……”
就在这时,苏扬突然挂断了电话,她不要听下去。
与李昂通话之后,苏扬的心开始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北面山区的通讯恢复了,所有地方的通讯都恢复了。可是祉明的手机仍旧不在服务区。他的手机在哪里?他又在哪里?苏扬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停止前行的脚步。她要珍惜分分秒秒,继续寻找。
只要一想到祉明可能遇到的绝境,她就心痛得无法呼吸。她受不住那样的想象。她时常觉得他就在近旁,需要她的帮助。她觉得自己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就太迟了。
李昂的电话还在不停打来。苏扬的手机并不总是有电。往往几天才找到一个能够充电的地方。李昂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苏扬不肯放弃寻找,每次总在电话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他一定还活着,他在等着我,他一定还活着。”她没有告诉李昂,祉明的电话在震后第七天变为关机状态,然后再也没有开过。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忍住心中的绝望,不言放弃。她怀有信念——他一定还在等着他,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决不放弃。
直到地震后第十九天,苏扬的手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来电。接起来,似乎是个陌生女人,又似乎不是。对方的声音饱含着痛苦,“是苏扬吗?我是安欣。”
苏扬,别抱怨这世界,别诅咒这场灾难,只要感谢。
那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以现在,让我们感恩,为我们曾经有价值地活着而感谢上苍,也为了我们的相爱,为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为了我们曾经所有的努力、收获、失败、感动,以及体验。
越过伤痛,放下怨恨。去爱,爱这地球上的每一个生灵。爱你的朋友,也爱你的敌人。爱可以遮掩许多的罪,爱可以改变这世界。
在回成都的车上,苏扬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她什么都没有想。这平静或许是人的本能,是一种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安欣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消息足以杀死她。她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她在此刻完全麻木,一切的思维都停住了,以此来度过这最危险的时刻。
待神志渐渐恢复,她对那个消息的反应是:不相信,坚决不相信!
怎么可能是真的?地震是一场集体性的灾难,伤亡人数是一个数字,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已。她的祉明怎么可能在里面?不会的,她不相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没入一个庞大的五位数,悄无声息,毫无痕迹。一下子就没有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理智还是一点一滴地回来了。理智的恢复,是这样痛苦,犹如刀尖刺入肉身。即便会有短暂的麻木,但那锐不可当的疼痛终会丝丝渗透,并逐渐猛烈,直至呼吸都感到困难。
这疼痛的知觉,饱含击溃人意志的巨大力量。苏扬在车上晕了过去。
醒来时,苏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苏扬愣了愣才认出她是谁。
目光与目光相触,两人都一阵恍惚。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八年前在司马台,八个月前在上海。前两次见面,彼此都清楚对方和自己的角色,哪怕没有说破,那层心照不宣的敌意始终存在。当时她们的角色都是相对祉明而言的。她们围绕着他,形成关联。而这一刻,她们都有些彷徨,有些恐惧。祉明不在,她们还有什么关联呢?或许仍旧是有的,一个是祉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一个是祉明孩子的母亲。但这样两个角色,在怎样的必要性下才应该见面?
她们都觉得自己该为什么事情而哭,却又都为着什么原因忍着没哭。是的,两人都没有悲痛欲绝,安欣尤为冷静静,闷了片刻,只是问苏扬:“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苏扬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已有多日没好好吃、好好睡,此时只觉浑身酸痛,十分虚弱。
安欣又说:“我打你电话,车上的好心人拿你的手机接听了,又把你送到这里。”
苏扬还是含糊地嗯一声。她知道,安欣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是在回避那让人痛彻心扉的话题。她看着安欣,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上来,“安欣,他……到底怎么样了?”苏扬极力控制自己,声音却仍是颤抖。
安欣握住苏扬的手,说:“你冷静些。先睡一觉,好吗?等你睡醒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苏扬只是摇头。
安欣沉默地盯着苏扬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苏扬,那你必须答应我,控制自己的情绪。要理智,要冷静,好不好?”
苏扬满脸的泪,只顾点头,“我答应你。”
安欣看着苏扬,轻叹一声,回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递到苏扬面前,说:“这是祉明留给你的。”
苏扬的泪停住了。她看着那个本子,一声不吭,眼前只有黑暗。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火速燃成灰烬,胸口有灼烧和碎裂的痛感。这一刻,她的头脑是空白的,天与地是颠倒的,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是朦胧的。
过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去摸那个本子。那本黑色的皮面本子,正是十七岁那年,她送给他的礼物。这本子他用了很多年,现在却回到她手中。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苏扬一边流泪一边打开本子,只见扉页上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给苏扬
这是祉明留在人间最后的字迹,她的名字。这样想着,她啊的一声痛哭起来。
安欣再次握住苏扬的手,让她先不要看了。
苏扬却很倔强,挣开安欣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将本子往后翻。本子内容杂乱:大学时代的笔记、通讯录和备忘录。之后是在非洲的一些见闻与日记,字迹潦草,需要仔细辨认。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照片,用胶条随意地粘在某些纸页上。到了后面,笔记变成另一种字体,那是祉明用左手写的。
苏扬泣不成声,仍是一页页地翻过去。然后,在本子的最后几页,她看到了他留下的遗言: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
她迅速合上本子,一时无法读下去。闭上眼睛,泪水依然无法遏制地流出。
安欣按住苏扬的手。
爱之封印
苏扬闭着眼睛,只是摇头。她试图控制自己,却仍是哭得浑身颤抖。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气,努力让自己止住悲伤,稳住情绪。然后她睁开眼睛,重新打开本子,读下去:
苏扬,这些文字必定成为纪念。如果我活着,它们会被藏于最隐秘的地方,作为我一生的爱之封印。如果你读到了它们,这些文字就是我赠予你的爱的遗产。我一生没有真正的所得,因为每一次的获得,在获得之后,都会失去本来的意义。只有你,介于获得与失去之间,存放着我全部的感情与希望。我曾渴望与你携手人生,然而命运却将我们束缚在时代的火刑柱上,任凭我们干涸下去、荒诞下去。只有爱,才让我在炼狱中翻滚着站起;也只有爱,才让我在废墟下感受到人生无限的幸福。你于我的意义,相信你已真切地明白。
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字里行间,苏扬被带到那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现场。她想象着他在废墟下所受的痛苦折磨,想象着他如何热爱生命、思念亲人,却孤独地在废墟下死去。这样的过程,这样的煎熬,残酷犹如凌迟,让人想着都感觉心痛至碎裂。他被困在那里,无法脱身。在本子上为她留下只言片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这又是那样艰难。本子上遍布血迹,或许还有泪水。他只有左手,每写一笔,每写一字,都胶着着疼痛。没有食物,没有新鲜的空气,只有一点点水和一丝微弱的光。而后,手机的电池终于耗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只有完全的黑暗。然而,他尚有微弱气息,仍在黑暗中坚持书写。最后的那些字句交叠在一起,无法辨认,却是他生命终章一笔一笔的真情。
苏扬将本子合上,抱在胸前。
她依然记得十七岁的某一天,她将本子送给他,记得这本子崭新时的模样,记得那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微笑。十一年后,本子回到她的手中,脏旧、褶皱,沾满血污。
她将本子紧紧压在胸口,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痛苦如此尖锐,悲伤要将她撕碎。她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只是浑身发抖,灵魂似要通过那无声的喊叫冲出她的身体。四肢一点一点地麻木下去,直到最终支撑不住身体,她再度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苏扬看到安欣在身边,正看着她。安欣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苏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