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
  全都是琐碎的事情。
  可是纪策在看的时候那么认真,像要把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瞄了眼纪策手上的卡片,那是几张卡通简笔画,主角是个笨拙的小人。
  小人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手。
  小人枪杀了一只野兔。
  小人做梦梦见一个更小的小人,更小的小人头上顶着个气泡喊“爸爸”。
  还有一张同样是做梦,不过梦里的人被擦去了脸。
  ……
  两个人的卡片很少有什么jiāo集,那是他们各自的日记,他们恪守着不侵犯对方隐私的规矩,在一个盒子里,各写各的,互不相扰,相敬如宾。
  梁上君不由得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的战友情谊比夫妻情谊更深刻。
  然而翻到其中一张卡片时,他微微愣了一下。纪策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过来看这张卡片。
  卡片是纪策的母亲写的,上面的日期是1986年3月26日,这是c-3工程胎死腹中的时间,也是他们被俘虏的前五天。
  此时水杉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他们应该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按理说应当心情愉悦,就算最终忙了那么久的c-3工程没有批准实行,但能够从战争中脱身而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因此这张卡片放在最后显得很突兀。
  隽秀的字体在上面写下了三行:
  待打并香魂一片,yīn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致纪轲
  “这是什么?”梁上君为自己的文盲略感羞愧。
  出乎他的意料,纪策居然回答出来了:“这是《牡丹亭》寻梦和惊梦里的两句唱词。”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叔叔和我爸妈都喜欢听戏,我跟着听过。”
  “哦。”
  纪策抚摸着gān燥粗糙的纸张,有些心不在焉。
  墨迹带着陈年的灰暗质感,他看着这三行字,仿佛听见了沈未青的叹息。
  她愿意和纪轲同生共死,就算零落成泥,也要守着梅根相见。
  只是曾经以为的如花美眷,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
  她写下了这段话,却收在了纪轲看不到的卡片里。她似乎预感或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显得无能为力。她像在惋惜纪轲,又像在惋惜自己。
  明明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可是此刻纪策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了异常清晰的面容,gān净清秀的瓜子脸,眼中的神采那么任性又那么哀伤,被定格在这张薄纸之上,藏于人心深处。
  这是已故之人留下的小谜语。
  沈未青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纪策合上了这个盒子,沉默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梁上君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愣愣地瞅着纪策的脸色,可能是退烧药的药效发挥作用了,瞅着瞅着被一阵困意弄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寒冷且沉寂的气氛又加重了这种睡意。
  梁上君轻咳了一声:“纪策,我们先上去吧,这么多卡片,要收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抬头看见梁上君带点迷糊的眼,纪策像是刚刚回神。
  他直直地望着梁上君,惨白的手电光照出的人脸实在不怎么好看,可就是这种没jīng打采的模样,让他悬空的心蓦然落地,那种被冻僵了的情感慢慢回温,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上升的热度灼灼地烧着他的眼眶、心脏、手掌。
  “梁上君……”不由自主地喊出这个名字,纪策的声音有些沙哑。跟□中的那种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沉稳却犹疑,像是一种寻找,或者确认。
  就是这句很轻很轻的呼唤,让梁上君的睡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突然意识到,纪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
  “嗯,我在。”尽管知道这是废话,还是很认真地回应他。
  “不要再吓我了,不要再离开我了。”
  梁上君听见纪策这样说,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此时的纪策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纪策,这个纪策用乞求的语调说着那么纯情的话。让他觉得又酸又甜又惊悚,难以招架。
  隔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几秒,又传来纪策自嘲的笑声。
  看他的样子,梁上君有些不安:“怎么了?”
  怎么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父母双亡的事实他在六岁的时候就接受了,再多的难过也早就被岁月冲淡了,只是在这个寒冷的dòngxué里,他重新记起那个没有色彩的童年,记起那些年少时硬扛起来的杀戮,还有那场逃兵一般的自我流放……再看到身边的这个人,突然感到无比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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