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闻若低沉的声音在厅堂里回响。
  “奴婢见过侯爷。”
  殷果跪伏在地,脸埋得很低。
  齐牧面无表qíng地略一挥手,沈闻若会意地轻施一礼,无声退下。
  无边的静谧,一时充斥了整座房屋。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
  良久,齐牧才沉声道,“抬起头来。”
  殷果迟疑半晌,才缓缓抬首。
  齐牧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严峻的神色不见一丝波澜起伏。
  两人就这般无言地对望着。
  “那是哥哥的东西吗?”殷果忽然开口。
  齐牧一愣。
  他低头往自己腰间看去,那正是当年,他送给殷子夜,并亲手为他戴上的钱币腰佩,上面刻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寓意去殃除凶、如意吉祥。
  自那时起,殷子夜几乎时时佩戴,从不离身,直至他在齐牧怀中彻底变得冰冷,齐牧才从他身上,将之取了下来。
  然后,自己戴上。
  殷果也拿起了自己腰间的那枚腰佩,与齐牧的一模一样。
  “侯爷,您愿意娶我吗?”
  “……什么?”
  “您愿意娶我吗?”
  殷果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于是,比齐牧小二十五年的殷果,成为了他第九位妾侍。
  谁的意见都算不上意见,对此事,齐牧一意孤行,殷果义无反顾。
  殷果再度住进了侯府里。
  十年过后,重游故地。
  殷子夜的住所,人去楼空,守卫、仆人都撤走了,从外边看来,静悄悄的一片,毫无生气。
  殷果怀抱着那个匣子,慢慢地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像是怕会打扰到谁似的。
  屋子里收拾得很gān净、整洁,一应摆设简朴、素雅。殷子夜已经离开许久了,可全部的家具都近乎一尘不染,显是定期有人会来打扫清洁。一些生活用品,如茶壶、油灯、香炉、被褥,以及殷子夜时常翻阅使用的书籍、墨研,该放在什么地方,还是在什么地方,仿佛这里的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喝口香茶,睡个午觉。
  给人一种,时光依旧的错觉。
  殷果一点一点地踱着步,一件一件地端详这些物品,一丝一丝地搜寻她的兄长在过去十年里所留下的每一缕最细微的痕迹。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殷果的心跳僵了一霎。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跑过去,心里涌起一股虽不切实际、却十分qiáng烈的希冀――如果出现在面前的会是你。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如果能够回到十年前。
  “谁?”
  低沉的嗓音传来。
  殷果差点撞上来。
  是齐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都说不出话。
  齐牧将殷果安置到了另外的院子,这间寝屋,被他原般保留了下来。
  偶尔,他会过来看看。
  但是,无论他再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多少次,都不会再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树下独酌吟诗了。
  齐牧没问殷果在gān什么,答案显而易见。这个地方,他不允许别人随意进来,唯独殷果,可以是个例外。
  有一样东西,倒勾起了他好奇心。
  “这是什么?”
  齐牧扬了扬下巴,示意殷果手中那个匣子。
  殷果递了过去。
  齐牧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盖子。
  都是沈闻若将匣子jiāo给殷果时原封不动的那些物什,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不过其中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化成了一堆碎片,拥挤地堆在一起。
  “哥哥给我的,嫁妆。”殷果低声道。
  齐牧明白了。
  在出征前,殷子夜便将他的一应事务都打理好了。齐牧麾下堂堂的首席军师,他身边的第一红人、宠臣,多年来面对各方责难岿然不倒,风头无两,将自己所有值钱的所得搜集出来,却只有这么一个小匣子。
  所以他的寝屋里,才会什么贵重的物件都不剩。
  可这么些东西,在家财万贯的齐牧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过去这些年,齐牧不是没有大加赏赐过殷子夜,然价值万千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都被他一概推辞。
  他要的,很简单。
  齐牧笑了笑,小心地盖上盖子,郑重地将它jiāo还给殷果。
  “好好收着。”
  平定东北一年后,齐牧再度出兵,南下征伐象州,其时象州牧杜植已病逝,接替其位的乃杜植之子杜聪,杜聪无力抵挡齐牧的大军,举象州之众投降。
  杜聪投降了,依附于他的杜灼仍在负隅顽抗。齐牧继续挺进,果又大破杜灼,这时,齐牧想乘势一举吞并东南方氏的势力范围,以实现一统天下的霸业。齐牧的威胁如泰山压顶,若单独而论,象州杜灼或阳州方景,随便哪一个都不是齐牧对手。杜灼旗下的朱铭提出前往阳州,与东南方氏寻求合作,协力对抗北境的齐牧。
  一番努力后,杜灼与方景的抗齐联盟建成。就这样,齐军与杜、方的联军即将开战。
  一路坎坎坷坷地走来,齐牧用一场又一场出生入死的战争,一寸又一寸地扩大着脚下的每一片疆土。
  此战一成,则中原可定。
  齐军上下,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昂,齐牧亲率数十万雄师,驻营于大江之岸,准备与杜、方展开决战。是夜,他于江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众人无不山喝豪饮,快活之极。酒过三巡,齐牧酣意渐起,他独自起身,缓缓地踱步到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滔滔江水、漫漫黑夜,迎面chuī着阵阵凉风,醉了的心,被拂得又醒了几分。
  很久,很久,久得甚至忘了夜色还在流淌,他才悠悠开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你可记得,我们多少次花前月下,推杯换盏,酒香意浓,畅谈风云?
  我还记得,多少次,你粉颊绯绯,目色迷离,以你那深邃的双眸,直直地看进我心里。
  何时,能再来一次呢。
  再一次,开怀畅饮,再一次,倾qíngjiāo心。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你短暂的一生,犹如晨露,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却令有心之人,恋恋不舍。
  这之中,我们错失了多少光yīn呵……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酒席之上,他们的歌声慷慨激昂,豪qíng万丈,而我心中的忧思,则挥之不去,萦绕心头。
  忘不了,放不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是啊,何以解忧?
  唯有再饮一杯杜康酒。
  这是你为数不多的,所喜爱之物。
  第二次见你,你醉着对我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但愿长醉不复醒……
  是否,真的一醉可解千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一句,出自《诗经》的《郑风.子衿》,这首诗歌,描述一个男子对恋人的思恋之qíng。
  青青的是你的衣衿,悠悠的是我的心qíng。
  你可感受得到?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为何我至今仍沉吟不止?
  为的是你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鹿群呦呦欢鸣,悠然自在地在绿地上四处觅食。
  你也曾来过的,这繁华的大千世界。
  “我有嘉宾,鼓瑟chuī笙。”
  如果你再次来到,为我座上之客,我愿为你奏乐chuī笙。
  只为博你欢愉一笑。
  ☆、天若有qíng天亦老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天上的圆月,yīn晴圆缺,四时运行,从不间断。
  正如时光不曾放慢脚步,去等等谁。
  天若有qíng天亦老。
  一生,亦不过弹指一瞬间。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而我的忧愁,也如同时光的脚步,无法迟缓,无法暂停,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我这辈子也过了大半了,南征北战,半生戎马,纵横沙场,开疆拓土,打过许许多多的仗,杀过许许多多的人。所踏足的这大片土地上,洒过诸多同胞与敌人的热血。它们,见证着我所走过的轨迹。
  我施过恩,也犯过错。
  我不是圣人。
  我是一个枭雄。
  至于对与错,是与非,留与后人评说吧。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今日,与诸位,也是与回忆久别重逢,欢宴笑谈。
  这一路上,你曾为我费的每一次神,用的每一次心,出的每一份力,我都一一铭记心中。岁月亦无法将之磨灭。
  “明月星稀,乌鹊南飞。”
  月色朗朗,星光稀疏,一只孤单的小鹊鸟向南而飞,yù回归古巢,回归家乡。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可是它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无法敛翅驻足。
  曾经的故里啊,已不复存在。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容身呢?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山不厌土,故能成其高。
  海不厌水,故能成其深。
  这便是,你与我说过的,容人之度,识人之量。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我愿效仿周公,礼贤下士,使天下英才,皆为我用。
  可是。
  待我君临天下,打下锦绣河山。
  你却留我独孤人家,寂度年华。
  齐牧一字一句,念完了这一首诗歌。
  静默良久,他朝向众人,举起手中酒杯。
  “gān!”
  “gān!”大家都喝高了,纷纷举杯回应,仰头便灌。
  但齐牧并不是抬头饮尽,而是手腕一反,由左向右一路划过,杯中酒液顺流而下,滴落在地,蔓延出一道弧线。
  这一杯,敬你。
  gān。
  许是众人皆醉了,均未留意到齐牧这一个奇怪的动作,满席之上,唯有一人,也站了起身,双手擎杯,对齐牧微微点头,尔后,也将满杯醇液倒于地上。
  这一杯,愚兄也敬你。
  gān。
  今朝有酒,今朝醉。
  待明日醒来,便是生死一战之时了。
  齐军与杜、方联军在茫茫大江上进行正面jiāo锋,谁都没想到,一把大火,将齐营烧了个漫天烈焰,黑烟滚滚,霎时间,哀嚎连天,惨绝人寰,被烧死的、杀死的、跳水而亡的齐军士卒不计其数,齐牧所率数十万雄师,一朝崩溃。
  齐军惨败。
  齐牧率军仓皇撤退,杜、方联军派出jīng骑迅猛追击,鼓声大震,誓要一举取下齐牧首级。恰逢风雨jiāo加,道路泥泞不通。齐牧当即下令,让一应老弱残兵背糙铺于路上,骑兵才得以勉qiáng通过。此举使得大量老弱残兵陷于泥中,被人马所践踏,伤亡惨重。
  这一战,齐牧可以说是非常láng狈地回到了北方。
  他还能回去,已属万幸。原来,率jīng骑追击他的,正是当年被他放走的江屿。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有心,江屿就差那么一点没有抓到他,让齐牧终是逃过了一劫。
  回到盈州城,齐牧心qíng沉痛,面对众人,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若子夜还在,我必不至于沦落到今日之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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