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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鉴成花一个下午看完了圣.艾苏伯里的童话“小王子”。那天晚上,他和允嘉在阳台上乘凉。夏夜澄澈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像大大小小的钻石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鉴成哥哥,小王子会住在哪颗星星上呢?”允嘉问他。
  “我想他应该是死了吧。”鉴成淡淡地说。
  “不可能,小王子是不会死的。”
  “被那么毒的蛇咬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可他是情愿被咬的啊,那样他才能回家。”
  “回去的也只是他的灵魂吧。小王子宁愿死,是因为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可能回到他的星星上去。”
  “那么人死了,灵魂也会回到星星上去吗?”允嘉的眼睛在星空下闪闪发亮。
  “人是没有灵魂的。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和其它动物一样,死了,如果埋在土里,就会慢慢地腐化分解,变成有机物,如果火化…”讲到这里,他意识到以允嘉的年龄,灌输这些知识还为时过早,边闭上了嘴,“反正,人是没有灵魂的。”
  “那多没意思。”允嘉打了个哈欠,没有追问下去。
  鉴成看着星空,突然想,假如童话里说的是真的,那么,妈妈这个时候应该也在哪颗星星上看着他微笑吧。即使看不见她,但因为她在某颗星上微笑,他凝望天际,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跟着笑。
  “和啦 ------”后妈一声尖利的怪笑划破空气,直直扎进他的耳膜来。鉴成皱皱眉头,在天空里找了最亮的一颗星,在心里默念,“妈妈,你看着吧,将来我一定会给你争口气的。”
  虽然他还是不相信人死了会有灵魂,但不知怎么的,这样一来,心里的确舒服许多。
  几个星期过去,他额头上的伤开始痊愈,靠头发根的地方留下一块浅浅的疤,形状像一个小小的脚印。因为还没完全好,是嫩红色的。汤骥伟把他的额头鉴赏一番,居然颇有几分羡慕,“男人就是要有疤才好看,你看张学友脸上那道疤多酷。”
  这天家里做了一大锅红烧肉,饭桌上,鉴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要放进嘴里,冷不防筷子被人打掉了,他转头一看,允嘉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望着他,“不许吃酱油噢。”
  八
  鉴成这才想起自己那块疤,摸摸额头,“都快好了,不要紧的。”
  “不行,要是留了疤,将来你会找不到对象的。”
  鉴成的爸爸笑了,“你知道什么叫对象吗?”后妈骂一句“瞎七搭八” ,也忍不住笑起来。
  允嘉一本正经夹起掉回碗里的那块红烧肉,油汪汪大嚼起来。鉴成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青菜,心想“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等这件事过去后,他和允嘉之间的关系倒比从前好了很多。他上学经过允嘉的学校,不用早去扫树林的日子里常常会顺路带她一段,这两年来,允嘉的个子拔得很快,比同龄一般的女孩已经高了差不多半个头,最喜欢跨坐在他那辆二十八寸老坦克上用脚尖擦着地前行,一边在清晨的风里走腔走调地唱“排球女将”主题歌,咿咿呀呀让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听不懂。允嘉经常会给自己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比如明明知道老师会发火,还是喜欢穿长度只过大腿根一点的运动短裤上学,终於被老师赶出课堂叫她回家换了长裤再去上学。结果她又忘记带钥匙,一大早跑到鉴成学校里来要他送她回去换裤子。
  鉴成正在上早自习,马上拿了自行车带允嘉回去,打算在八点钟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赶回来。他一面用力地踩踏板一面埋怨,“叫你不要穿短裤你偏要穿,现在好了吧。小姑娘,像什么样子。”
  “你不也穿短裤吗?”
  “我是男的呀,再说,我的裤子再短也比你的要长。”
  “瞎说,你的裤子也就跟我的差不多长。不相信,我们回家比一比。” 允嘉说着说着来劲了,“我们来赌一包怪味豆。”
  “赌你个头。”鉴成话音刚落,前面一个路口突然闪出一辆自行车,冲着他面对面冲过来。他立刻急煞车,却还是太晚了,对面的女生尖叫一声,连人带车倒在了地上。
  “坏了!”他立刻叫允嘉下车,然后自己跳下来去扶那个女生,“你怎么样?”
  那个女孩手撑着地看着他,短发散在额边,秀气的脸由於惊讶显得有点严肃。他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刚才不小心撞到了年级里的珠穆朗玛峰向晓欧,第一个反应是:向晓欧也会上学迟到?
  向晓欧看着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和书包,皱起眉头问,“你怎么带着人还骑那么快?”
  许鉴成放下心来 --她能兴师问罪,就说明问题不大。他立刻赔礼,“对不起,我们有点急事,”他看向晓欧手心上擦破了点皮,“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向晓欧摇摇头,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不要紧,我自己去。”她把书包放回自行车架子,检查了一下车,骑上去走了。
  “走吧。”许鉴成叹了口气,跨上自行车。
  允嘉用跳马一样的姿势跳上后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又没错,明明是她自己靠左骑的。”
  鉴成仔细一想,对啊,刚才其实是向晓欧走错了道,他们才会撞上去的,严格说起来,她自己有起码一半以上的责任。
  他说,“算了算了,她爸是教务主任。”
  “那就能靠左骑?”
  “人家成绩很好的。”
  “比你还好?”
  “废话,好到不知哪里去了。从我进学校起,她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厉害吧?”
  允嘉对什么“年级第一”的话题明显不感兴趣,又回到短裤上去,吵着要和鉴成打赌他们的短裤其实一样长。
  允嘉上了五年级,学校期中考后开了一次家长会,还很郑重,要家长和学生一起参加。那天晚上鉴成的爸爸和允嘉的妈妈有人请客吃饭,她就很积极地提议让鉴成去, “我已经跟王老师说过了,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她说假如爸爸妈妈实在没有时间,哥哥代替也可以。”允嘉的妈妈无所谓,鉴成的爸爸更是乐得轻松,於是,鉴成就去当了回“家长” 。
  刚开始的时候,鉴成挤坐在满教室大人中间,还有点新鲜感,甚至有几分自豪,觉得人家都说“我是xxx的爸爸” 或者“我是xxx的妈妈”,而他说“我是赵允嘉的哥哥”挺有面子。可是,等他到教室后面贴出来的期中考名次表上一看,就立即发现“赵允嘉的哥哥”实在不是什么美差,因为赵允嘉的名字高居榜末,虽然每科看上去也有七十来分,但班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在八十五分以上。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允嘉为什么那么热切地怂恿他来了。
  家长会结束之后,班主任老师很客气地把鉴成请到办公室里,他知道凶多吉少,要挨批了。小学老师办公室他从前也算是常客,只是没想到还要替允嘉挨骂。
  “你跟赵允嘉不姓一个姓?”老师以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开始谈话。
  “对。我 --跟爸姓,她跟妈姓。”他不知道老师是什么用意,含糊地对付过去。
  老师点点头,“赵允嘉的成绩,你也看见了,”她打开手里的成绩报告单又合上,“很不理想啊----”她把“啊”拖得长长的,好像是为了加重语气。
  “我看见了,是很不理想。”鉴成低下头,配合老师的神态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她脑子笨吗?一点不笨。关键是什么?”老师曲起右手食指用力地敲敲办公桌,换上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用心啊 ----- 她自己不肯用心,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对不对?啊?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鉴成把头埋得更低,“是不用心。以后,我会督促她的。我一定督促她。”他心想,下次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不来参加这种狗屁“家长会” 了。
  老师喝口水,“我知道你们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而复杂,父母离婚又再婚,对孩子的影响是…”老师痛心疾首,“是…是…是…难以形容的,所以我想赵允嘉,还有你,都会难免有一些心理阴影,这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们要做的就是…”
  许鉴成突然脱口而出,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赵允嘉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她--她很好。我们都很好。”原来,老师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这个话题。
  二十出头、两颊红朴朴的女老师半张着嘴,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没有心理阴影啊,噢,那很好,很好啊。没有就好。” 然后,他们冷场一会儿,她就放鉴成出来了。
  鉴成走出办公室,允嘉坐在紫藤树下的石凳上等他,看见他黑着个脸,大概也知道情势不妙,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往外走。
  上了车,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跟你讲什么了?”
  “你说她讲什么了?”
  “我不知道。”
  “讲你不好。”
  “怎么不好?”
  “你看看自己考了第几名。”
  “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跟她说以后赵允嘉要是还不用功,尽管罚抄名字,两百遍起抄,而且必须一行空一行,一定不能并在一起。”
  “啊?!”允嘉叫了起来,“那只烂苹果最喜欢整人,这下你害死我了!”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闷闷的沙沙声。
  “什么话什么话?你出息一点,人家老师干嘛整你?” 鉴成转过个弯。
  “其实我数学本来可以起码多考十分,我漏做了一道题目…”
  “还狡辩?”
  允嘉不说话了,夜风里,只听见她把脚在地上拖着发出的“沙沙” 声。
  “把脚收起来,不要卷进钢丝里去。”
  沙沙声没了。
  出了校门,鉴成要转进小路,允嘉却坚持要他走大路。家长会结束,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回家,大路上车流滚滚。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允嘉班里的女同学,她兴高采烈地和她们打招呼,“这是我哥哥。”
  “鉴成哥哥,我们班好多女同学都说你长得好看。”
  “噢?”
  “嗯,她们说你比我们班的男生都长得好看。所以我让她们多看两眼。”
  鉴成觉得滑稽,心想谁要和你们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比,难怪刚才允嘉那么起劲 -- 搞了半天自己原来是她的展品。
  青涩摇滚(九)
  “嘉嘉,你怎么考那么糟糕?”自行车轮胎劈里啪拉踩过路边一大片梧桐树叶,鉴成清清喉咙,“人家全是八十几分九十几分,你门门功课都那么低,我说你,你倒是怎么考出来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数学考试假如不漏做那道题目,可以多十分的。”
  “怎么无缘无故会漏做题目?”
  “不是无缘无故,他们自己把题目印在考卷反面,我没看见。”
  “那别的同学怎么都看见了?”
  “我不知道。”允嘉一双脚伸到梧桐叶里稀里哗啦拨弄着。
  “那还有语文呢?历史呢?地理呢?自然呢?你也都漏做题目了?”
  允嘉不说话了。
  “你妈问起来,你叫我怎么跟她说?”
  “我们趁他们回来之前就睡觉,等到明天,她忘都忘了,根本不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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