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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问人家觉得生命是轻还是重,我听得都快睡着了。”
“后来呢?”许鉴成不由好奇起来。
“第一次,那个男的老实巴交说他没看过这本书,她把人家教育一顿,‘这么著名的作品是很值得一看的’,第二次,人家真去看了,她问‘你觉得人的生命是轻还是重 ’,那男的已经够机灵了,反过来问‘你的感觉呢’,好,又被她教育一顿‘你不是刚看了书吗,关键不是我的感觉,而是你的感觉’,还加上一句‘我最不喜欢没有主见的人’,然后还建议他再去读一遍,‘这本书是值得一看再看的’。”
“那第三次呢?” 许鉴成忍俊不禁。
“第三次我不知道,”允嘉看看他,“她把我跟我妈轰出去了。”
“轰出去?”
允嘉点点头,“她给我妈十块钱,叫我们出去‘自由活动’,等到十点半以后再回去。十块钱只够看电影,我妈就带我去看周星驰的搞笑片,看到一半,人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她突然哭起来,哭完了问我为什么一直粘着她,像个小扫帚星一样。我就跟她说,你还以为我想粘着你啊。”
允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讲到最后一句,甚至微微带着点笑,仿佛那句话很滑稽,又像是在嘲笑她妈。一边说,一边把刚才在桌上画出的印子抹掉,重新一板一眼画了起来。鉴成看着她的动作,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嗓子却像被什么毛毛的东西绊住了,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而且,赵允嘉的口气,也根本不是在要求安慰。在同样经历过五花八门的家变之后,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只能承受,无法安慰的。
他从来没想过生命是轻还是重,反正必须承受,管它是轻是重。
“所以你就往汤里撒半罐子盐?”
允嘉把眉毛一挑,口气里夹着点恶作剧的高兴,“你不觉得我相当于帮了那个男的一个忙吗?让他可以少看几遍轻啊重的。再说,要是真的死心塌地,就是一罐子盐撒进去我看他也不敢哼一声。”
里屋的孩子又哭起来,允嘉听了一回儿,站起身来,“这次像是真的。”她走进去,抱起孩子来,对着她的屁股端详一番,“是该换了。”原来,那孩子用的是一种很有噱头的一次性尿布,上面印着各种音乐符号,干的时候看不见,尿湿一片,一个符号就呈现出来,等到一排音符都露出来,就说明该换了。
这也是个女孩,然而风水轮流转,喜欢男孙的奶奶过世,诗人中年得子激动不已,女文艺青年娘家又有点不大不小的来头,一家人把这个小娃娃当宝贝,也是因着这点,她才同意留下允嘉,因为嫌外面的保姆不干净,无论如何,赵允嘉总是有一半血脉的“自家人”,何况还不用付钱。
允嘉的“房间”原来就是阳台,用玻璃封上了,两面各挂一道平绒窗帘,中间刚刚好好放一张小小的床。她的书包就搁在窗台上,一堆书摞在枕头边。
“冷吗?”
她摇摇头。
“你这样跑出来,你妈很难过的。”鉴成终於说。
允嘉沉默了,过半天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爸这里,起码有地方洗澡。”
青涩摇滚(31)
允嘉给孩子换好尿布,回到桌前,给鉴成的茶杯里续上热水。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日光灯的光斜照下来,在桌上投下两个暗灰色的影子。允嘉的脸色有点苍白,垂着眼睛,两只手交替搓着,一个个关节仔仔细细揉过来,好像很痒的样子。
“你的冻疮还没好?”话出口,鉴成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有点可笑,同时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他每年冬天也长冻疮,但是到现在,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年好得特别慢。”允嘉一边揉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苍蝇从碗橱后面施施然飞出来,懵懵懂懂、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於将信将疑地停在桌上,还没站稳,允嘉已经一巴掌拍过去,惊得它立刻飞起,但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吓得不够,飞出几尺,又落到桌子另一侧的角上。允嘉又一拳头捶过去,苍蝇没砸中,却震裂了她手上一个刚结疤的冻疮,她“哎唷” 一声叫出来,血一丝丝从伤口慢慢地渗出来。
允嘉皱起眉头,把那个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鉴成看着心疼起来,才想起年初向晓欧送给他的冻疮膏,他用掉一盒,还剩下一盒。
“明天我给你拿盒冻疮膏来,很管用的。”
允嘉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你等一下。”她跑到厨房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托了个小盘子,上面整整齐齐放了八片切开的茶叶蛋,上面的纹路很漂亮,精致得简直有几分像瓷器上的刻花。
鉴成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允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问,“是不是很香?” 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很殷切。
“你这么盯着我看,难道我能说不香吗?” 鉴成不由笑起来。
“真的,是不是很香?”
他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的确有一股醇郁的芬芳在茶叶的清香里若隐若现,同以往吃过的茶叶蛋都不大一样。他问,“你用的什么茶叶?”
“就是炒青。”
“那怎么这么香?”
“你猜。”
他又吃了两块,还是说不上来。
允嘉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又跑去厨房,回来时,手上拿了瓶“洋河大曲”,“他们家没人喝酒,这是人家去年春节送的,开了封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我正好拿它来烧茶叶蛋,我爸的老婆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茶叶蛋比她的好吃,还一个劲问我哪里买的茴香。”
“然后烧着烧着,自己也咪两口?”
允嘉噘起嘴,嗤一声,“我要咪也是五粮液,才不稀罕这个,”然后托着腮帮子,半眯起眼,舔舔舌头,一本正经地叹口气,“上次我还做梦,梦见跟你爸出去吃饭喝酒。”
鉴成看着她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酒鬼。”
他们把茶叶蛋吃完,鉴成由衷地说,“真好吃。”
“那我再去拿两个来。”
这时候,门打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冲了进来,赵允嘉爸那张大方脸埋在衣服堆里,嘴里还叫着“嘉嘉,帮我把下面自行车上那几个马夹袋拎进来”,迎面看见鉴成,愣了一下。
“爸,这是许伯伯的儿子。”允嘉把他介绍给她爸,诗人随即反应过来,“噢---,小许啊,你好你好,稀客稀客。” 诗人现在许是做了生意的缘故,说话溜了许多,把鉴成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再从身上那堆颜色里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口气里稍带一点居高临下。诗人显然已经忘记若干年前曾和许鉴成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因着那一面,现在他家里少了一本等着引煤炉的诗集。
“赵伯伯好。”鉴成犹豫一下,也依样画葫芦地这么称呼允嘉的爸,尽管他觉得叫一个和自己的老爸娶过一个老婆的男人“伯伯” 多少有点滑稽,一边顺便起身告别。青涩摇滚(32)
“再坐会儿,再坐一会儿嘛。”诗人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已经往房间走去了,临进门又回过头来,“嘉嘉,别忘了到下面把那几个马夹袋拿上来。”
允嘉答应一声,把鉴成送到楼下。鉴成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停着一辆半旧的男式“永久”,龙头上歪七竖八吊了几个马夹袋,里面塞着花里胡哨的婴儿鞋。估计这就是允嘉他爸的车了。
等鉴成打开自己车子的锁,允嘉已经把那几个马夹袋都解了下来,利索地结成一大包抱在胸前。
“最近功课紧张吧?”鉴成问。
“挺多的。”她点点头。
“还可以吧?”
她又点点头,却转开眼睛、无意多说的样子。鉴成也没有问下去,上次后妈告诉他,学期初第一次模拟考,允嘉考得很差,成绩又落到班级最后几名去了。老师说照这样子,考进重点高中的希望非常小,而进不了重点高中,将来要上大学就很渺茫了。
他们正好站在两栋楼之间的路口,春寒料峭,一阵阵弄堂风打四面八方灌进来,马力十足,从人的鼻子里不由分说钻进去,顺着鼻梁一路往上爬,直冲脑门,惹得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
一个十七、八岁,头发烫成爆炸式、让人十分怀疑与少教所是否有点渊源的男孩飞车而来,从他们身边骑过时放慢了速度,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看许鉴成,鼓圆嘴吹了一记口哨,然后大惊小怪、拖腔拖调地对着允嘉“帅--哥--一--只--噢------”长长吆喝了一句。
允嘉的脸色立刻活泛起来,用差不多的口气回他一句“再帅也没你帅!” 少年又高声吹一句口哨,卖弄似的双脱手扭着屁股骑远了。允嘉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一面伸手擦擦鼻子。
鉴成,“要不,以后周末你就到我们学校来看书吧。”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来,“不用了,家里也可以看。”鉴成看看她手上的袋子,想起早上她引煤炉的情景,意识到大概周末她还有活干吧,於是换上欢快一点的口气,“要不,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玩,你还没去过我们学校吧?”
“嗯,没去过。”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鉴成从书包里拿出记事本撕下一页,把自己的宿舍和电话号码写给她。允嘉腾出一只手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把它放进胸前围裙的口袋,然后像刚吃饱饭那样拍了拍,一脸满足的神情,“那我真的去找你玩噢。”
“来前先打个电话。” 鉴成戴上手套,“我走了,你进去吧,这里很冷。”
鉴成这句话像是提醒了允嘉,她把两只手笼进袖子,把脖子缩进领口那一圈灰白色的毛里,下巴抵着胸前的衣服,跺跺脚,“那你骑车小心。”人却并没有动,鉴成骑出一段拐弯时,还看见她站在原地,斑驳的土灰色墙面前,有赵允嘉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小小的,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缩进领口,胸前抱着一堆白色马夹袋。人隔远了,映在眼帘里的只有一堆颜色,泥墙般的土灰色,冻疮般的紫红色,单薄的白色。
回忆起来,许鉴成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这几种颜色。
第二天下午,他把一盒冻疮膏送过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眉毛拔得比铅丝还细的女人告诉他赵允嘉在童装店帮忙,要六点以后才回来。他猜那就是诗人的新太太,便托她把冻疮膏交给允嘉。
回到学校,又收到向晓欧的信。他们现在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他一收到向晓欧的信就会马上回复,而向晓欧也一样,所以他们基本上每周都通一次信,不像汤骥伟的信总是每月十五号左右到,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天,比一般女孩子的月经还准时。
这一封信里,向晓欧提到那个五音不全的小李克勤仿佛意识到广东话已经不足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改换声道,变成天天打开水时跟在她后面唱“我这漫漫一生何求,不过等待一次你的回眸”,“一生”都抬出来了,与其说是示爱,简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弄得向晓欧几次差点被开水烫了手。
她说,“许鉴成,下次我去你们学校,你帮我一起去挑个录音机吧。我真的吃不消了。”青涩摇滚(33)
许鉴成再见到向晓欧的时候,原本在信上已经相当投契的两个人,一时又木讷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闲聊着。写信跟见面毕竟是两码事:写在信上的东西,心里知道对方起码要过几天才能看到,笔下可以放肆一点;面对面,眉毛瞪着眼睛,少去那层自欺欺人,脸皮也就自然薄了。
向晓欧身边还有两个女同学,骨溜溜地睁着眼睛,照x光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