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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质量都很差,多用了脸上会起黑斑的…还有,那么多人一起用…”她说着说着垂下眼睛,声音也低下去。
  鉴成也被自己刚才的发作吓了一跳,现在听允嘉这么说,仿佛也不无道理,心里后悔起来,却不知该怎么下台,把手插进裤袋,一只脚搭在桌子旁边的横杠上蹭来蹭去。
  这时,允嘉却抬起头来,扬着眉毛,眼睛炯炯地看着他,嘴角往上一弯,恍然醒悟一般,声音又高上去,“什么叫没用?向晓欧不会用,就叫没用吗?小时候文艺表演,她一个人假正经死活不肯花舞台妆,结果上了台比谁都难看,现在还那样吗?哼,人家不送给别人,就送给我,那是人家喜欢我,怎么了?还有,”她一抬胳膊,示威一样地露出手上的表,声音里添了点讥讽,“你也送过我几百块钱的东西,许鉴成,你是我什么人?你说啊,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允嘉这一串连珠般的质问,尤其最后一句里的那个拖腔拖调的“许鉴成” 把他心里原来那点悔意赶了个一干二净,集成一股怨气脱口而出,“好啊,我不是你什么人,我,我本来就不是你什么人,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管不着你,也不会再管你,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把脚从桌子横杠上挪下来,赌气地用力在地上擦了两下,虽然鞋底很干净。
  这一次,允嘉好像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咬咬嘴唇,看了她一会儿,“那好,我走了。”
  “等等。”允嘉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解下腕上的手表,“还给你,几百块钱的东西,我怎么敢收。”
  “嘉嘉,你有完没完了?”
  “你拿回去,就完。这块表反正是男式的,你戴比我合适,”她把表举到他面前,翘起下巴,挑恤似地看着他,“呐,戴上吧,你不戴我就扔了,你自己那块表土得掉渣,不要丢人现眼了。还有,叫我赵允嘉。” 她把自己的名字念得重重的。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撸起袖子,解下那块“上海牌”,用力地拍到桌上,抓起允嘉手上表那块戴到自己手腕上,他的手腕比允嘉粗得多,费了好大劲,才把搭扣穿过表带上靠外的一个洞。他把手表戴上,看看允嘉,她的脸上还是淡淡的。他转过身,连再见都没说就“蹬蹬蹬”走了,一路冲下楼,也不理苏北老太太跟他说“再见”。
  直到出了校门,快到公共汽车站,他才想起刚才走得太匆忙,把那块旧的“上海牌”留在允嘉宿舍的桌子上了,现在要是回去拿,一定又会被她嘲笑一顿,而不回去拿,允嘉八成会把它给扔了。他黯然地想了一会,最后决定“算了,反正也戴了快十年了。”
  汽车发动的那一刻,看着玻璃窗外空无一人的站台,他意识到,刚才的确和允嘉狠狠地吵了一架。小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再淘气,再不听话,再占他便宜,他再生气,再恼火,再于心不甘,他们也没这么吵过。现在难得见面,却一见面就大吵起来,心里不由一阵落寂。
  青涩摇滚(48)
  从允嘉的学校出来,他想了想,没有回外公外婆那里,而是转车去了向晓欧家。向晓欧正在准备下个学期的专业英语考试,正在做一套模拟题的定时听力部分,用录音机“叽咕叽咕”放一段英国广播,在试卷上的选项上勾几个圈,再“哇啦哇啦”放一段美国之音,又在选项上勾几个圈。向晓欧勾圈的手势很干练,隐隐间透着一种大将风度,让他不由想起她哥说过的“晓欧从小就比我聪明,心也更高”,觉得真是有点这个味道。
  向晓欧翻过一页,又开始一段,鉴成就帮她看着时间,五分钟之内要勾完三个圈。
  他看着手表上银色的秒针在灰白的表盘上一小格一小格挪动,每挪到下一格,微微顿一顿,好像下个决心,再接着朝下一格移,而粗眉大眼的分针时针却搭足架子,死活不肯动的样子,可是过一会再看,分针已经悄悄地也挪了两格,同时针摆出个不同的角度。
  旁边的黑色皮表带上,一排整整齐齐地打着八个洞,靠外的六个原先就有,靠里的两个是后来钻上去的,显得稍微大一点,看得住被用过一阵子。他看着看着走了神,直到向晓欧带点疑惑问他,“时间到了吗?”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八分钟。
  “噢,到了,对不起。”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嗯,没有。”
  “你没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接着做题目吧。”他笑笑,有一刻,他想告诉向晓欧同赵允嘉吵架的事情,想想,又忍住了,因为觉得吵架的内容很难堪,说出来不好意思,而且,在bbc和voa之间讲什么嫁个有钱人好像的确有点不合时宜。
  那天晚上临睡觉,他又费了一阵功夫才把手表的搭扣从洞里面退出来,退出来之后,他愣了一会儿,又穿上外套,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去给允嘉打电话。允嘉自己当然没有电话,但白天在她宿舍楼下的值班室,无意中看到电话上写着“2468”,很好记,就记住了。他在电话本上查到他们学校的总机号码,把后面四个数字换成“2468”,拨过去,通了,接电话的果然是那个苏北老太太。
  老太太并没听出他的声音,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找“楼上啦个女娃子”,问“你是哪个”,他说“我是她一个亲戚”,老太太“噢”了一声,回答“等等,我去叫她”,然后放下电话,鉴成听见她高声大嗓地喊了几声,又回来拿起电话“你再等等,我上去喊她”,又蹬蹬蹬走开了。
  鉴成口袋里一共只有两个五毛钱的硬币,刚才放了一个进去,眼看三分钟快到,又放了一个进去,可是老太太像黄鹤一样去了就不来了,眼看着计时器上一秒秒过去,还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身后又站着邻居家那个浓妆艳抹、嘴巴涂成喇叭花,随时随地吃着口香糖的女孩子端着一个胶卷盒的硬币在等着跟男朋友泡电把话粥。他着急起来,现在就算允嘉来接电话,他也只能让她等着,自己去拿了钱回来等喇叭花打完了再打给她,天晓得她会不会等。
  直到两分五十九秒,老太太还是没回来,他眼看着“2:59 ”变成“3:00 ”,手里的话筒突然哑然失声。
  他站在电话边愣了一小会,喇叭花鲤鱼一样地吐出个大泡泡,又利索地把泡泡吃回去,不耐烦起来,“你打完了吗?”
  他舔舔嘴唇,忽然想到完全可以跟喇叭花借钱再打一次,一转念,心里又有点灰:说不定,赵允嘉根本就不想跟他讲话,不是自讨没趣吗?这么一想,还是算了吧。于是,他摇摇头,回家去了。
  虽然许鉴成同赵允嘉以某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划清界限,达成共识,谁也不是谁的谁,可是人家未必这么看。正月十五那天,汤骥伟打电话叫他去吃汤圆。他去了才发现赵允嘉居然也在。原来,早几天,汤骥伟的妈在街上碰到允嘉,被允嘉“阿姨”、“阿姨”叫了几声,又念起许家的好来,一定拉她也来家里吃汤圆。
  青涩摇滚(49)
  那天他到汤家,一进门就看见赵允嘉坐在客厅沙发上和汤骥伟一起看电视。电视上在放一个娱乐节目,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里面一个女佳宾的穿着。汤骥伟的妈满面笑容迎上来,一边递拖鞋给他,一边招呼他到里面坐,汤骥伟那位“出得电视入得厨房”的模范爸爸正系着条花里胡哨的围裙忙得不亦乐乎。
  赵允嘉飞快地瞄了许鉴成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把眼光挪开,接着眉飞色舞地往下讲,汤骥伟“哥们随便坐”了一声也聚精会神地去看电视,但沙发上只剩下赵允嘉旁边那一个位子。他只好坐在她旁边,偏偏她又背过半个身子,连话都不跟他搭一句。
  没几分钟,电话铃响了,汤骥伟伸手去接,粗声大嗓地“喂”了一声后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蔫将下来“是我是我”,话过十句,还没出现“你丫”和“我靠”这两个关键词,声音却像入了锅的汤圆一样软下去、软下去,鉴成由此推断对方一定是“小碗” 。
  允嘉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把音量调小,转过头来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扯平嘴唇,完成任务一般地在腮帮上拉开个木木的微笑,他也笑还了一个,这次,他看到她手腕上又戴起了那个年长日久的米老鼠卡通表,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左手往后缩了一缩。
  汤骥伟没完没了地电话诉衷肠,诉到后来,居然还嫌听众碍事“你等一下,我换个电话”,跑到房间里分机上去打了。鉴成和允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着热热闹闹的电视节目坐了一会儿,终于,允嘉站起来到厨房里去了,他听见汤骥伟的妈说“不用不用,就快好了”,允嘉说“那我正好帮着摆桌子”。
  那天吃饭,赵允嘉坐在他对面。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共一张桌子吃饭了,这一次,却是在别人家里。
  大家刚动勺子,汤骥伟的妈已经迫不及待“唉,怎么样,味道怎么样,不错吧”,汤骥伟嘀咕一声“妈,吃都没吃,你叫我们怎么回答”,赵允嘉舀了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抬起头来,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笑笑,“阿姨,真好吃,比以前我们家做的好吃多了”。汤骥伟的妈很高兴,“好吃那就多吃几个”。
  鉴成一口咬下去,汤圆是豆沙馅的,和了点莲蓉和桂花。他忍不住又抬头看看允嘉,因为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是不爱吃豆沙的,以前家里做汤圆,她从来都挑芝麻馅的吃,把豆沙馅的拨到他碗里。而允嘉现在却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吃得津津有味。
  允嘉那个神情让鉴成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他家吃晚饭,桌上冷场,也是她突然擦擦油汪汪的嘴,冲着自己的爸爸甜甜地一笑,“伯伯,这鸡真好吃。”
  当时他心里有点鄙夷她做拖油瓶还这么自得其乐,现在再回想起来,会不会也是一样,她做出那副样子,只是为了讨人家高兴?
  想到这点,他不由心里一颤,那个时候,赵允嘉才九岁,就已经知道要讨人家高兴了。
  吃到一半,汤骥伟也看见了允嘉手上的表,“咦”了一声,“嘉嘉,这表你还戴着?”
  允嘉点点头,“嗯” 了一声。
  “什么表?” 汤骥伟的妈问。
  “就是那年舅公从台湾来探亲送给我们每人一块的,我给了她,”汤骥伟说,“总有六、七年了吧。”
  “还说呢,看看人家赵允嘉多仔细,你呢,好好的手表都让你拆坏了。”汤骥伟的妈立即开始教训儿子 -- 高三的时候,汤骥伟那块英纳格突然不走了,怎么修也不行,他妈心疼了好一阵子,从此常常挂在嘴上。
  “妈 --”汤骥伟很不高兴地噘起嘴。
  允嘉突然插嘴进来,“阿姨,汤哥哥忙着念书,当然顾不上手表了。”
  “就是就是。”汤骥伟有了下台阶,立刻高兴地附和,两个人相对一笑。鉴成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心里有点不是味道,总觉得今天从一进门到现在,谈话间一直都被他们两个摒在外面。
  吃完饭,汤骥伟说要下楼去把家里过年剩下的几个炮仗给放了,讨讨喜气,允嘉一定要跟了去,汤骥伟说“你会放吗”,允嘉回他“放一次不就会了吗”。
  鉴成就和汤骥伟的父母一起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两个在对街马路的路灯下轮流着点炮仗,你一个我一个,到最后一个,赵允嘉点的,窜上半空后,居然没有炸开,又原样掉了下来,在汤骥伟的肩膀上弹了一下,最后掉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柏油路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汤骥伟先反应过来,立刻朝后退了几步。允嘉还呆呆地看着面前地上那个炮仗。
  许鉴成看着允嘉被羽绒服撑得鼓鼓的小身影和那个炮仗,突然脑门一热,心“砰砰”地猛跳了起来。
  青涩摇滚(50)
  几秒钟的沉默后,汤骥伟的妈尖叫起来,“伟伟,走开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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