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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因为,他也经历过这种“不知道,就是怕”的时刻,很多次--满心里空落落的,像走进一个徒然四壁的房子里,四周都没有出口,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伸手出去,也没有东西可以攀援。
那种感觉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因为说了出去,人家也只会问“你怕什么” ,他又讲不出个究竟来。到今夜,才知道,赵允嘉也是一样的。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那不是真的。
四周万籁俱寂,远处的虫鸣也渐渐平静下去,只看见允嘉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带着点茫然和疲惫。她大概有点困了,他也有点困了,却都没有去睡的意思。
她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袖管,他突然横出心去似地想,索性就这样坐一个晚上,其实也无所谓。午夜里微凉的夜气水一样弥漫开来,刚才讲的话,包括现在,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就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可以。
那天晚上,他跟允嘉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知道,允嘉在酒吧里干活,并不是一直那么风光,也碰到过给一张分小费就想动手动脚或者喝醉酒发疯把洗手间吐得一团糟糕的,有一次,她开一瓶酒时不小心,瓶塞的末子掉了一点进酒里,刚好碰到几个无理取闹的客人喝完了酒就是不肯付钱,后来只好自己倒贴出来。
“昨天王小姐,就是那只高级鸡在我们酒吧里喝得烂醉。她最近不大吃香了,就老是拉着我问她是不是看上去老了。我只好说她不老,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她年轻过……”允嘉吃吃笑起来,“她还说我应该抓紧机会钓条大鱼,哼,就那帮去灌黄汤的,能有几个好人。而且,就算我想把人家当好人看,人家也不会拿我当好人看…… ”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地上的席子上,而允嘉,已经走了。她替他把钟拨到七点钟。
外公已经起床,在外间下面条,高声问他怎么昨天晚上回来没有锁门,他含糊地应付过去,看看空了的床铺,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
青涩摇滚(73)
他一边抓着手臂上几个让蚊子咬的包,一边把床上的毯子叠好。昨天本来跟允嘉说好聊一夜的,后来聊着聊着,两个人都困得睁不开眼,允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鉴成哥哥以后你也带我去玩好不好”,那时候,他告诉她汤骥伟跟父母一起去了青岛,她说的,声音迷迷糊糊的,透着点羡慕。他也迷迷糊糊地说“好啊,等过两年我毕业了就带你去”,然后就睡过去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爸爸曾经说过要带他们去青岛的,后来没有去成,当时允嘉还很生气的。她大概也没忘记吧。
他一边吃面条一边想允嘉是不是已经回到学校了,随之又担心起来:钱正会不会纠缠,盯着她继续交往?要是她拒绝,万一他找一帮小阿飞报复可怎么办?
那天送餐时,他总也放心不下,以至于拿错菜把套餐里的柠檬鸡错放了古老肉,好在那位订饭的小姐原本就在减肥只吃蔬菜才没惹麻烦。下午他给允嘉学校打电话,打了几次才接通,她说一切都安顿好了。
他问她,“钱正有没有找你?”
允嘉说,“没有。”
他说,“那就好。”
“好什么,我还等他找我呢。”允嘉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
“你不是说不理他了吗?”
“我是不打算理他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有些事情还是要跟他讲讲清楚,”说到这里,允嘉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困死了,要睡觉去了。”
“喂,我跟你说…”他还没讲完,那头却已经挂上了。
鉴成叹了口气,把话筒放回去。一个晚上过去,允嘉又回复到她那种自说自话的态度。
几天后的傍晚,赵允嘉打电话到餐馆来找他,说有急事让他帮忙。
“什么事?”
“电话里不好说,你先出来。”
“我正忙着呢。”他正把一叠裹着塑料袋的饭盒往自行车后座上捆。
“我真的有急事,求求你了,”允嘉的声音软下来,“要不,完了以后我赔你两天的工资?”
鉴成只好临时跟老板娘请了假,根据允嘉的指示,坐车到了一家冷饮店,她坐在一张靠窗的位子上对他招招手,面前放了一盒冰淇淋,已经吃了一小半。她把刘海梳拢在眉前,尽量遮住头上那块乌青。
“和路雪,很好吃的。”她笑嘻嘻地把冰淇淋推过来。他问,“找我干什么?” 一路上,他一直想是不是钱正为难她了,可是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先尝尝嘛,”允嘉又挑起一块冰淇淋放进嘴里,递给他一把勺子,“真的很好吃,广告上经常做的。”
他也舀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甜,抬眼却发现冷饮店正对面就是“王中王酒家”,装修得富丽堂皇,仿古的黑漆大门上两个铜环在夕阳里闪着微光,门边一左一右两个大石狮子,架式瞧着倒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荣国府。门上一个硕大的匾额用烫金隶书写着店名,下面是稍小的英文king of middle ki。
“钱正他爸买了个文曲星,自己拿出来一查,说‘王中王’还是他儿子翻译得好,个个字都对得上号,” 允嘉笑了笑,“还说现在大学生素质果然越来越差了。”
鉴成不由也跟着笑了笑,然后问,“到底什么事?”
允嘉舔舔嘴唇,这才慢悠悠地告诉他。原来钱正并没有找她,是她先去找了他,不仅找了他,还找了他老子,提出要两万块钱做赔偿,从此互不相干,否则就闹到学校里去。今天,她是来拿钱的,钱正的爸提出要她家里也来一个人做见证。
“两万?”
“后来讨价还价,压到一万八。”
“你……”鉴成皱起眉头,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吃到嘴里的冰淇淋全然不知什么味道。
允嘉看看手表,“时间快到了,我们过去吧。”
青涩摇滚(74)
“等等,”鉴成按住她的胳膊,“他爸真的答应了?”九十年代中期,一万八千块人民币是个相当大的数目。
允嘉点点头,“我跟他说否则就告到学校教务处去,把事情闹大。他今年要毕业,一旦落个处分就难办了。再说,他们家反正有钱,他妈上次买一套化妆品,说是什么可以拉直脖子线条,才那么几小盒就三千多块,这点不过是毛毛雨。”
“这样…会不会不大好?”他迟疑起来,“万一以后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所以我才更加要让他爸知道。钱正怕他爸怕得要死,这一下花这么多钱,他爸肯定会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惹我。”允嘉撇撇嘴,脸上浮起一层得意,一面催促他,“快走吧。”
鉴成站起身来跟着允嘉走出冰淇淋店,穿过马路。在人行道的红灯前,允嘉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把刘海拨拨开,示威一样地露出前额那块淤血,问他,“看得见吗?”
“嗯,看得见。”
“走吧。”绿灯亮起,允嘉吸了一口气,耸耸肩膀,上战场一样地向荣国府那两扇黑漆大门走去。鉴成走在后面,跟着她单薄却挺直的小身子,感觉多少有点尴尬:他原本只希望钱正不要纠缠赵允嘉免得她再吃亏,却万没想到反过来,她去纠缠他们,还拉上他做见证。
推开大门,里面布置得果然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拱门后面跟着一大排漆金屏风,离正式营业还有一个小时,空荡荡的没有食客,诺大的厅堂里只有一张桌子边坐着三个人。鉴成一眼就认出了钱正,穿件阿迪达斯t恤衫,低眉顺眼地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本菜单翻来翻去。钱正旁边一本正经坐着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爸了,那个男人长得颇为富态,头圆脸圆耳朵圆,一眼望去,全身上下基本上就是一个个圆套嵌而成。他对面坐着个女人,一把排落钱正手里的菜单,训斥着 “看什么看,坐正点”,鉴成猜那就是钱正的妈,却长得精瘦精瘦,同他爸全没夫妻相,一张脸板得严严实实,仿佛个倒挂的锐角三角形--顶角不超过二十度,眉毛眼睛像两对惊叹号戏剧性地斜飞着,浓浓地化着妆,下巴下面引人注目地挂了一条环环相扣、每一环总有手指那么粗的金项链,像条狗链,倒让人不由替她担心那细细的脖颈是否承受得住。
鉴车记得从前后妈也有一条这样的项链,价值不菲,不过后妈戴着好歹还有点西施犬的味道,到钱正的妈,怎么看上去都像只饿了三天的小草狗。
钱正的爸也看见他们,立刻站起来,胖脸上鼓出一个笑容,“你们好你们好。”
钱正的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看见他们了。钱正拉紧一边嘴唇,抬起眼睛,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目光久久停在允嘉身上,那眼光里,轻蔑多于痛恨。允嘉也一言不发地回瞪着他。
钱正的爸把家里人介绍一番,随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倒茶,“这个,小许,小赵啊,大家都到了,我看,我们就开始吧。”
以后的事态出乎意料:上次钱老板固然答应了,却并没有经过夫人的同意,结果回家被臭骂一顿,“我们家里都是很民主的”,所以,今天要“重新磋商”一下。然后戴狗链的钱正妈接了过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的声音洪亮,宛如蘸水的泡沫塑料刮着玻璃窗,“呲拉拉”一阵过来,再“嘶拉拉”一阵过去,听得人脑袋发胀,绕了几个圈才图穷匕见,大意是,一万八太贵了,他们家顶多只能出八千,还是看在往日情面加宅心仁厚。
钱正妈最后一阵“嘶拉拉”里夹着一句,“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你知不知道。”
允嘉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谁狮子大开口了?”
“还有谁?”钱正妈看看老公,又看看儿子,“开口就是一万八,你跑出去问问看,人家都要发笑的。”
“可是,可是你们昨天明明已经答应了的! ” 允嘉的脸更加红了。
“我们哪里答应了?”
“钱伯伯在电话里说的!”
“谁听见了?有凭证吗?”钱正妈一扬脖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话锋一转,“我们已经让步得不能再让了,你还要怎么样?”最后还嫌不过瘾,又牙痛一般拧紧了腮帮子“啧啧”两声。
“唉!”钱正爸拉过台布擦擦手,示意老婆停嘴“我们的意思是,双方有话好商量嘛”。允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紧咬着嘴唇,两手交相攥着。钱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
“还商量什么,”钱正妈好像进入了状态,又高声加上一句,“现在的小姑娘真是脸皮厚得铅丝戳不穿…一万八,帮帮忙…你们还嫩,做事情也要懂经,想想看,八千块啊,知足吧,讲不好听点,就凭你,出去找个人睡一觉,人家肯不肯给八十块,还是个问题呢!”
许鉴成看着钱正的妈,越看越来气,赵允嘉说过钱正妈是个厉害角色,看来果然如此。她最后那句话一出口,他仿佛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来,脱口而出,“阿姨,你讲话客气点! ”
青涩摇滚(75)
鉴成这一开口,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大概很重,因为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看,钱正的妈嘴还半张着,“嘶拉拉”却停住了,吊梢眼里带着点惊愕,过几秒钟,反应过来,挂上一抹皮笑肉不笑,“我不客气?”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