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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会儿,站上的人不多,他跟允嘉站在贴了大幅广告的玻璃亭下,对街一排店铺霓虹灯闪亮,一道道地把五颜六色的光影投到他们身上,又迅速旋了开去。
“钱放好了吗?”他问允嘉。问完了,才想起刚才过街前已经问了一遍。
允嘉用力地点点头。她两手抱胸,紧紧地护着那个黑色的人造革小皮包,两手交叠压在皮包的扣环上。
“你今天不用去酒吧上班吧?”
她摇了摇头,指指脸,“我请了两个星期假,这个样子怎么去。”
“那到我那家餐馆去吧,我请你吃晚饭。”
她点点头,然后对他笑了笑,“刚才我还真以为你拉着我要走呢。”
他看看她,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刚才一开始,他的确是拉着她要走的。假如真的那样,她现在大概会恨死他了吧。
仔细想想,亏得没走,走了,弄不好一分钱都拿不到。所谓“志气”,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品。穷人的“志气”,一文不值。
“没想到你那么会编。我还有点担心他们不会相信。”
他低下头,踢开鞋边一块石子,“我也是没办法了才那么讲的。他们那样宝贝儿子,就算真不相信也不敢冒险。”
经过刚才“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场,两个人好像也累了,说话声音都软软的。
旁边空出一个位子,允嘉坐了过去,把包搁在膝盖上,还是两手紧抱着。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眼光在站前电线杆上贴满的“老军医包治性病”、“南国一针灵”和“清纯玉女包您满意”之类五花八门的广告上滑来滑去。
鉴成站在她斜后方,靠着一根柱子,从那个角度看去,允嘉的脸被霓虹灯的光大铺大抹着,染得有几分凄艳,仿佛化了个舞台妆,那几个红印反而不明显了。
他这才又觉得自己的小腿在隐隐作痛,想要问问她脸上疼不疼,嘴张开一半又没好意思问出口 --她或许以为他扇耳光是在做戏,那就让她那么以为吧。
“不会有假票吧?”允嘉突然转过头来。
“刚才我已经检查过了水印和金属线。”
允嘉还是站起身走开几步到个僻静的地方,对着墙壁打开包翻了几下,又回过来,像是放心了一点,“应该不会。都是新票子,像是银行里拿出来的。”
拿到了两万块钱,比预期的还多,照理说是好事,可鉴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回想着从走进饭店开始,感觉就像是送上门去挨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不是碰巧抓到他们的软档,钱正的父母投鼠忌器,怕一旦弄不好坏了儿子的前程,索性花钱买太平,也不会如此顺当。如果他们还不肯给钱,他也毫无办法,总不见得真的让允嘉身败名裂吧。
他记起钱家老板老板娘让人作呕的德性,方才自己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一点点牵得发痛。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八成正在店堂里破口大骂,把他们兄妹形容成一对流氓,搞不好会说他们是事先就串通好来敲诈的。
允嘉已经慢慢地恢复了精神,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恢复了一贯满不在乎的神情,还哼起“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来,过一会儿,突然指指街口红灯外面几十米外的一块大牌子,“不对,鉴成哥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去吃‘必胜客’吧,我请客。多拿了两千块钱,吃十次都够。我同学去过一次,说可好吃了。”
“我不想吃。”他心里突然很不是味道:她或许还觉得这样挺辉煌;有了钱,挨骂挨打挨耳光,都不要紧吧。
“早知道,应该再多要点,要他三万块。”允嘉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朗声对他说,“哼,钱没带够就开欠条好了。那帮王八蛋。”
“你就知足吧。”鉴成回了一句,自己都听得出冷冷的。
“你怎么了?”允嘉感到了他声调的变化,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没什么。”
“那我们就去吃‘必胜客’吧。”她站起身,拽着他兴冲冲地就要往前走。
“我说过了,我不想吃!”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哪里来的那一股气,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
允嘉的手“啪”地一声敲在柱子上,她的脸色猛地一变,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放在唇边吹了几下,眉头拧着,瞪了他一眼,“不去就不去,那么凶干什么?”
青涩摇滚(78)
鉴成看看她,允嘉皱着眉头,好像很痛的样子;她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微微眯起眼睛,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他点了点头,咬起嘴唇,把头扭向一边,自顾自吹着手指,不再理他。
一辆车开过来,旁边一帮人哄了上去,他们两个人同时探出身张望,却不是他们要坐的那条线。
“怎么还不来。”他嘀咕一声,看看允嘉,她只是默默地坐回凳子上去,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皮,用脚拨动着凳子旁边的一块香蕉皮。
刚才那辆车载走了周围大部分的人,现在站上只剩下两个凑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老阿姨和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蹲在街沿上抽烟。允嘉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他犹豫一下,坐了过去。允嘉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倒像是给他腾位子,两个人之间空出大大的一块空气。
“疼不疼?”
允嘉摇摇头,用力把香蕉皮一脚踢到街心去,还是不抬眼皮看他。他想允嘉大概是不高兴了,可是再想想她刚才那副不长进的样子,自己心里的气也愤愤难平。
车子终于来了,上面座无虚席,走道里也三三两两站着人。他们走到靠近中门的地方,他拉着车上的扣环,允嘉一手抓着柱子,另一手依然紧护着手里的包。
司机发动汽车,车厢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熏蒸着汗味和人声弥漫开来。售票员来扯票,允嘉松开拉着柱子的手在裤子口袋里翻零钱,鉴成递过一张两块的票子,“两张票,xx站下。”
允嘉看着他接过车票,抿了抿嘴,把翻钱的手收了回来,依旧抓着柱子,微仰起头看着一边贴的公共汽车路线图。
过了一站,又上来好些人,走道里显得拥挤起来。鉴成挨近允嘉一点,允嘉背对着他,他的下巴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头发。允嘉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用个发夹挽成一把,发梢好像烫过,有点蓬蓬的,由于早先一番拉扯的缘故,有几缕稍短的发丝不听话地溜了出来,弯弯地散在脖颈上,隐隐约约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精的香气。
他记起七、八年前她刚来家里,第一次同她一起上街,好像是去买年货。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愿意理她,车上人又特别多,把他们挤在两个角落,到了站,他招呼她下车,她却挤不过来,眼看车门就要关上,结果两个人一起大喊大叫,司机才又把门打开让他们下去。当时他生她的气 -- 明明没几站就下车的,还偏要找个位子坐干什么。她也生他的气--我又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下,你干什么不早点通知我。无论如何,后来他们再一起出去,就会自觉地站在一起,他会提前几站告诉允嘉该下车了。
此刻,这段回忆突然袭来,让他的心抽了一下,不知是甜是苦。
“还有三站下车。”
“我知道。”允嘉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喂,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问。一方面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点好奇。可是出口了又发现不对味,而且从允嘉脸上慢慢堆积的表情也看出来,她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一种嘲讽。
“关你什么事?”她斜起眼睛直愣愣地反问,“眼红吗?”
“是不关我的事,”鉴成被她的眼神逼视着,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在喉头,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他咽口唾沫,“我也不眼红,不过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一起把钱拿回来的。”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没说话,又转了回去。过一会儿,她低下头,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又转回来,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给你,”她说,“你不去吃‘必胜客’ ,就折现吧。”
青涩摇滚(79)
他看看那张印着领袖头像的新票子,又看看允嘉。
“你这算什么?”
“给你钱啊,等会儿我直接回学校去,不跟你一起下车了。我说过陪你双份工资的。”允嘉脸上挂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一双眼睛坦荡荡地看着他,好像在说“这是你应得的”,看得他啼笑皆非。
他低下头,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摇摇头,再看允嘉,她还是那副表情,伸着手等他接钱。鉴成嗓眼里干干的,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允嘉的初衷或许是“亲兄弟明算账”,可那原本就是一笔糊涂帐;他们半讲理半要胁弄来的钱,再往回看远一点,究竟人家为什么赔钱,简直不堪回首,他连想都不愿多想,她倒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陪你双份工资”,实在又可气又可笑。
但是真要同她说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或许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细想起来,又未必真是她的错。
“你觉得自己很有钱是吧?”他听着自己的话里长出刺来。
允嘉没理会他,用手碰碰他的胳膊,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快拿着吧。”
“这种钱有什么好拿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极力压制自己不让声音高起来。周围已经有几个人转过来注意他们。
允嘉的脸色变了,一阵青,又一阵红。她咽了口唾沫,“你嫌少吗?要不,我再给你一百块…”她用力地把那张票子朝他手里塞过来,他本能地把手朝后一缩,允嘉身子朝前扑了个空,那张钞票滑出她的手,悠悠地掉到车厢地板上,随着车子的移动往前又挪了几寸,落在前面几步之外一个身子斜靠着柱子、缩起肩胛打瞌睡的老头脚边。
他们的眼光一起聚在那张钞票上,允嘉用力地挖了他一眼,他也尴尬起来,意识到刚才两个人的举动都很不大方 --大庭广众之下,拿着张钞票你推我搡,算怎么回事?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他的脸一下红起来,不知道人家看了这个场景会怎么想。
他正迟疑着,允嘉已经走前几步,弯下身子去拣那一百块钱,就在她手指碰到钞票的那一刻,车子在一个红灯前急煞车,乘客们跟着猛地后仰,半车子的人“哎哟”叫了起来。那个老头靠着柱子,身子没动,腿却也跟着退后了一步,刚巧一脚踩中那张票子,允嘉一拉,正好把钱扯成两半。
老头醒过来,懵懵懂懂骂了一句,又靠了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脚下踩着什么。
允嘉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半张一百块,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探出去,捡起了那另外一半,在手里比划着拼了一下,然后把两张都捏进了手心,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找了个空档站着,不再说话。
鉴成心里很难受 -- 允嘉这下子大概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他在几个人之外注视着她,她或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索性连身子也背了过去,薄薄的肩膀挺立着。
她依然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那两张钱掉出来一样,或许是人瘦的缘故,手腕上一根骨头明显地突了出来。从前有一段时间,允嘉喜欢跟他掰手劲,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允嘉手上的骨头仿佛特别的硬,捏在他的手里,稍微用力一点,一根根几乎都要扎出来,让他反而不敢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