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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
偏偏就是对不起她。
一九九八年夏天,他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现在回看过去,其实还不算晚;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看着,好像也是一切为时已晚,会不会将来,到某年某月某一天,再想起,还是会觉得不算晚?如果真有那天,又会是多么后悔。
即便黑脸包公样的向大哥都后悔成那个样子。
一往这个方向去想,便不可开交,而且,想着想着,仿佛什么都是可能的。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鉴成要了一杯咖啡。他已经完全放弃睡觉的念头。万米的高空里,机舱电视屏幕上“尖峰时刻”中成龙大哥照例和坏人打个稀里哗啦,lapd咧着大嘴在旁边忙里偷闲捡钞票,那些问号在他脑子里赛车一样风驰电掣,让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几乎想站起来大吼几声。
到纽约是上午,女同事那个相处两年、也不知是她死活不肯嫁还是对方死活不肯娶的男朋友来接,问要不要搭车,他说“谢谢,不用了”,快步走到机场公用电话,用电话卡拨通了赵允嘉的号码。
卡号、密码、国家编号、区号,一个个数字从他手指下跳过去,他的心跟着一起跳。
铃声响起,两次后,有人拿起来,还没开口,一串声音先从听筒里窜出来,电视机嘹亮地响着一捶十八敲的bbc英语,背景里有“隆隆”的机器声,像是洗衣机,隐约还有小孩子在吵闹。
对方开口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hello,中气充足,听上去很厚实。
他愣住了。对方又说一句hello,随后换成广东话,显得中气更足。
“喂,喂…”对方有点不耐烦,许鉴成咽口唾沫,终于张开嘴,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电话听筒上的小孔,里面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刚才号码拨得很仔细,不会有错。那刚才的,应该就是允嘉的丈夫了吧。
过往他和允嘉通电话,都是她自己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也曾想过如果是她丈夫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准备了一串客套话,但是这一次,没有想到刚好会碰上他。
对方不耐烦的几个“喂”把他方才在飞机上的那些念头轰了个体无完肤,隔着越洋电话,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边有一个完整牢固的家,在无言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愿意去肝脑涂地,可她呢?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当天在机场,她叫他走的时候,神情也是那么的坚决。
他站了很久,脑海里方才燃起的激动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一点点消退。他把电话本慢慢放进口袋,拿起手提箱朝出口走去。
他把行李放回家,给向晓欧留了个条说去公司,然后就去汇报了情况,交上报告,老板叫他回家去调时差,他说没关系,留在办公室里回复了过去两天挤压的电子邮件。太阳渐西,邮件回完了,他随手拿过架子上的报纸杂志来翻,先看了“财富”,然后是“福布斯”,等翻完“华尔街时报”,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案头的电话,终于又打开电脑,给允嘉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很短,“我已经回纽约了。保持联系。”
然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向晓欧接的,问,“你怎么还在公司?”
他说,“我这就回去。”
回到家,向晓欧开门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几包德国黑巧克力还放在饭桌上,旁边多了一张卡片。
“打开看看。”她说。
他打开卡片,里面是一个裹着尿布、半皱着眉头撒娇的小宝宝,下面是圆圆的英文字:
dear daddy,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you in 8.5 months。
whoever you name me
(中文:亲爱的爸爸,
过8.5个月见。
你给我起的名字)
其它都是印的,阿拉伯字母8.5是向晓欧用圆珠笔写上去的,还描了一遍,大大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青涩摇滚(151)
许鉴成盯着卡片上那几排英文字看了又看,直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向晓欧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欢喜,“没想到吧?”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到她的肚子。向晓欧穿着一件浅米色套头毛衣,身材很匀称,一点都看不出来。
“才五个半星期,前几天才确定的,”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连问了医生几次才相信是真的,”她的笑容盛绽开来,“谢天谢地,总算有了!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谢天谢地!” 她一连讲了几个“谢天谢地” 。
鉴成的目光移回向晓欧的脸上,凝视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神采,灼灼的像两个小火炬。
他看着那双神采斐然的眼睛,终于完全理解这个事实:他要做爸爸了;他和向晓欧努力到索然无味、几乎要放弃,却成功了。
理解之后,他看着她微笑。那一刻,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或许是老天爷猜到了他的心思,要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傻笑什么呀?”她嗔着,伸手揪揪他的耳朵,“唉,你高不高兴?”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过来,徐徐地吸口气,“当然高兴。”
这句话讲出口,像是一把刀,把心里从昨晚到现在绵延不绝的思绪切断了。
早上还在想会不会将来回头时还觉得为时未晚,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啊,”她转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百货公司的大白纸袋,取出两套粉红粉蓝的小衣服,都是几件套,适合婴儿在不同月份穿,做得十分精致,边上带绣花,下面各拖着一双同色的小鞋,“今天吃完午饭随便去逛逛街,看见这个,实在可爱,就忍不住买了下来,”她格格地笑着,“付过钱才想到,起码有一套用不上的。不过,算了,买就买了,”她兴高采烈地翻着,“你看,连口袋都这么考究,美国的小孩子就是幸福…我还去看了孕妇装,做得很有味道,不过,”她也看看自己的肚子,有点腼腆,“要过几个月才能穿。我告诉我妈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就哭了,对了,你要不要给你外婆打个电话回去…”
那天晚上,“生产作业”是免了,但他们依然熬到深更半夜,给几家亲戚打过电话,然后一直说着孩子的事情。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向晓欧问。
他想了想,说,“都好。”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儿。”
“为什么?”
“女孩子可爱啊。”
她转过头来看看他,眨眨眼睛,“我还是想要个儿子。”
轮到他问“为什么”。
“假如第一胎生女儿,以后肯定会再想生个男孩,第一胎生儿子,就没这种心理压力,以后生男生女或者不生都无所谓,”她耸耸眉毛,竖起手指,“我有个同事连生四个女儿,第五个才是男孩。”
等他迷迷糊糊睡着时,心里已经随着她勾出一幅未来的画卷:生个男孩,从小双语培养,从五岁开始学乐器,上一流的小学中学大学,学文最好哈佛,争取做律师,学理最好麻理,日后当医生…每一步都走得光辉灿烂。
一个多星期后,向晓欧整理他的书桌时,指着文件架底层那个深蓝色的纸盒问他,“这个哪儿来的?”
他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上次去德国买的。”
“你不是有领带吗?”
“在机场免税店看到,觉得挺好,就买下来了。”
向晓欧把那条灰底斜纹的领带正反打量了一下,嘟了嘟嘴,“花色还不错,就是颜色太素,你们男人的西装已经够阴沉了,领带就是用来调色的,多少钱?”
“二十几块吧…我也忘了。”
“美元还是欧元?”
“…欧元。”不知不觉已经说了四个谎,他有点慌,再说下去,说不定就圆不了了。
上次去德国,和赵允嘉见面的事情,他没有跟向晓欧说。
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再提起赵允嘉。
后来,那条领带被放进衣柜里,挂在向晓欧最得意的那条乔治杰生旁边。
圣诞节之后,进入2005年。过农历年前,他和允嘉通过一次邮件,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近期恐怕没有机会。”点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的话,允嘉看了或许会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什么。
事实上,他二月份还要去一次欧洲,订票的时候专门避开了伦敦。
她没有回信。
一月底,一位位置颇高的上司搬了新家,搞个聚会,把下属和他们的家属都请过去,他和向晓欧也去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回家的路上却在车里吵了起来。向晓欧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不是对你眨眼睛了吗,你没看见?”
上司的女儿在史丹福念国际贸易,明年毕业,心血来潮在北京找了家美资公司,准备暑假里去实习,上司有点不放心,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同事立刻自动请缨说在北京手眼通天,愿意帮着找房子,小姐人生地不熟也可以请人照顾等等,上司听了很高兴,立刻叫女儿过来拜托他关照。
“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口?” 她用力地把身后的坐垫扯出来扔往后座。
“我是想开口,可已经晚了。” 许鉴成分辨,“再说人家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我们在北京不也认识熟人的吗?”
汽车收音机里正好调到一个中文台,在播一个怀旧音乐节目,怀念的是一个叫梁弘志的人,dj讲过一段他的生平,最后说他2004年去世,留下许多好作品,然后放着“绎动的心”。
向晓欧又把他说了一顿,“多好的机会,你早点开口不就是你的了吗?他女儿一高兴,少不了说好话,比在工作上表现突出管用多了。”她说着说着不由烦躁起来。
他默默地开车,不再说话。
机会丢了,他也觉得很可惜,可向晓欧盯着不放,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听得越多,反而越懒得开口。
“绎动的心”放完,到那个节目的最后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