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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他的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话,像是怎么听也没听懂,越听越像个拙劣的玩笑。
  上回听见“享年”这个词,是电台里,人家说梁弘志“享年四十四岁”;当时他想,这个人真是短命。
  他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颤着手照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拨去,铃声响过四下,有人拿起听筒,是那个厚实的男人声音。
  许鉴成报上名字,对方好像也料到他收到信就会打电话去,立刻改换声道,基本上把信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是在刷她店里的天花板的时候出的事…那块天花板,其实人家已经弄得蛮好,可是她一定说想要自己刷,讲人家刷的不平,那么我说等我休息帮她一起弄,她说自己弄就好…”电话里停了一会儿,“后来她就自己弄,结果大概不当心,从梯子上摔下来…那个梯子其实也不是很高…可是摔下来,正好撞到后脑…后来我回家看她还不在,就去找她…”
  电话里又停顿了,过一会儿,慢慢继续下去,“不过,后来医生说,她那样子,当场就失去知觉,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我看她脸上…也很安静…”
  “那天,她爸爸妈妈都来了,中国大使馆帮忙安排的,她妈妈哭昏过去…那个时候,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钟家豪的广东国语一个个字针一样穿过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他伸手抹掉话筒上的几滴水,“是哪一天?”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去年,哪一天发生的?”
  “十月…十月二十六号。”
  “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吧,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十点二十分左右。”
  放下电话,他靠着沙发,又坐了很久,两手的指甲紧紧嵌进手心,直到发痛为止。
  手上的信纸,刚才的电话,都是真的。
  嘉嘉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的。
  嘉嘉走了那么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摸摸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印。陆地有海洋分隔,天空却是相连的。会不会是她的灵魂在即将离去之时,从世界的那一头千里迢迢而来,在他的头上踩下最后一个脚印?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印,所以她要再看一看。那天,他的疤痛了很久;她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青涩摇滚(159)
  他坐在书桌前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一抖身掉到了远处的屋顶下。还是冬天,天黑得早,对街的人家一户一户点起了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晚饭,锅碗声响个不停,向晓欧今天去健身,要七点多才回来。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允嘉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为什么不去呢?当时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结局如何,最起码可以多见她一面。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他说“你也保重”;她叫他保重,自己怎么会弄成了那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把书桌上一叠书本文件齐刷刷地朝地上扫去,然后又是一叠,再一叠,有些书很大,掉到地上“扑通通”作响,他却还像觉得响声不够,抬脚用力地把它们朝房间四处的角落踢过去,一本本撞到墙停住为止,仿佛那些书就是他自己。
  向晓欧推门进来叫他去吃饭时,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了?”
  他从满地乱七八糟的书中间慢慢回过头,看着她,无力地说,“她死了。”
  “她?”
  “赵允嘉死了。”
  那天他没去吃晚饭,一直坐在书房的黑暗里。门虚掩着,隐隐能听得见客厅那边饭桌上丈母娘在和向晓欧说话。
  “哎哟,怎么会这样?”丈母娘很震惊的声音,“多大年纪?”
  “比鉴成小几岁,应该…三十岁吧。”
  二十九岁,他在心里说。允嘉小他四岁,还在的话,应该三十岁,可是她不在了。
  今年他三十四,她还是二十九。她再也到不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时候她说女人二十一岁最漂亮,到三十就老了;她永远也不会老。
  那时候她想当明星,想嫁有钱人,想如何如何,他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急不可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只有二十九年,所以一生都被时间鞭策着?
  “啧啧…”丈母娘长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从前看她演的电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怎么…”又叹一口气,“作孽啊。”
  外间静默一会儿,她们开始讲别的话题。向晓欧叫她妈以后做番茄炒蛋不要用蛋黄,光用蛋白。
  “那哪能吃呀?”
  “习惯了就好,蛋黄吃下去都是胆固醇。”
  “蛋黄呢?”
  “扔掉吧。”
  “那多可惜。”
  “美国鸡蛋最便宜了。”
  “对了,隔壁陈先生的爸爸说法拉盛有家中餐馆的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正宗,我把地址抄下来了。你不是老说想吃酒酿圆子吗?”
  ……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斜照在地毯上,外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番茄炒鸡蛋和酒酿圆子中间,赵允嘉死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晚上,向晓欧进来,已经换了睡衣。她打开灯,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说不饿。
  “我给你下点面吧。”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生硬。
  他摇摇头。
  她还是给他下了碗面端过来,另外几碟晚饭的菜做浇头。
  他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
  “我待会儿再吃。”
  “我去睡了。”
  他点点头。
  向晓欧转身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也看看她,又点点头。
  他一夜没睡,看着窗外人家的灯一户户熄灭。天上微微下起小雨来,从午夜某一个时刻,草坪上的自动喷嘴开始喷水。郊区的天空开阔,夜幕里嵌着一点一点星光。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要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去年感恩节他陪向晓欧一同去买戒指,她已经不在了;圣诞节他们全家点缀圣诞树,她已经不在了;过农历年他们去唐人街看舞狮子,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多他带着微笑度过的时刻中,她已经不在了。他居然还在笑,就好像天上明明在下雨,水龙头还无知无觉地喷水。
  这些想法让他心碎:他不可能和她共度那些时光,但起码知道她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过着大同小异的节日,也是在微笑,或许在同一时间想起他,想一会儿。现在,连这点期盼都没有了。
  小王子的童话也许有更无奈的一个版本:没有那条蛇,没有倒霉的飞行员,小王子困在了撒哈拉,除去天空就是黄沙;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想去其它地方,因为这里起码是离他自己的星球最近的;他每天从清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太阳落山,因为悲伤的时候,最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总也不习惯地球上一天只有一次日落,但是每到星星出来,他就在心里欢呼,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会笑的小铃铛在夜空里摇啊摇,它们在闪耀着,一起对他微笑,那就说明他的那朵玫瑰花好好的。
  然而,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太阳落下去,星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闪耀,夜空里黯淡无光,五亿个小铃铛全都失去了声响。小王子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在沙漠里水是很宝贵的,天晓得什么时候再能找到一口井,不能随便哭,却还是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渗进黄沙。
  他不知道自己的玫瑰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羊吃了,被风刮走了,被溪流淹死了,要不,是火山喷发或者--天哪,一棵非洲木棉让他的星球整个完蛋了?
  随便哪个原因,她那四根自以为是的刺都不足以防御。
  她一定怪他没有回去保护她,可是,他真的很想回去,只是没有办法。
  她也许以为他还在生气,却不知道,他从踏出星球的第一步就已经开始后悔。
  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他一生都会在黯淡的星空下追悔。
  天亮的时候,他去了海边。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无论海风还是浪花都不温柔。
  周围没有人,他的指甲嵌进沙里,他对着远处泛白的海平线疯了一样地叫“嘉嘉”,风把他的声音卷走,他马上又叫,像是在和海风赌气,眼泪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一直叫到嗓子沙哑为止。
  许鉴成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请了一周的假,订好隔天飞英国的机票,然后给钟家豪拨电话过去。
  那边有人接了,说hello,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问钟家豪先生在不在,对方说“dad is not home” 。
  他诧异起来,问,“are you his daughter?”,对方说“yes ”,问他是谁。
  他迟疑一下,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又问,“may i…… speak to your mother?”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 “mummy died”。
  她细细的声音在他的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what’s your name?”他几乎脱口而出。
  “aster。”
  青涩摇滚(160)
  许鉴成好一会没说出话,手心里慢慢地沁出汗来,话筒都几乎滑了下去。
  “how old are you?”他终于问,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方却听见了,而且清脆地回答,“seven。”
  “seven…”他把这个数字重复了几遍,今年七岁,那该是一九九九年出生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嘴唇一阵阵发干。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些响动,小女孩说爸爸回来了,叫他等一下。
  他握着话筒木木地等待,脑子里过电般闪出几年前允嘉写信来,说请他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中文名字,那个女孩就叫aster。当时他对着办公室窗外的夜空想了想,灵机一动,回信“叫宇辰怎么样”,她说这个名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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