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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青涩摇滚(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许鉴成点点头。
钟家豪或许觉得他一定有话想单独跟允嘉说,所以避开,可是,好一会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轻抚着允嘉墓碑上那张照片,从额头、眉毛、脸颊、嘴唇,到下巴,她对他微笑。
“哥哥来看你了。”他说。
他的手指停在相片里她圆溜溜的鼻子上,她一样地微笑。
“哥哥看你来了。”他又说。
她还是在微笑。
“你送的那条领带很好,”他仿佛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还有,我见过aster了,她跟你小时候很像,真的很像。”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圆睁两眼瞪着他。旁边的墓地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中年人,阴沉着脸把一束康乃馨放在石碑前,好像是来吊唁母亲;相比之下,允嘉墓前那一大捧白玫瑰格外醒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公墓是个奇怪的地方,来的人个个悲痛欲绝,墓碑上的人却多半是一张微笑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真是去了一个比人世更好的地方?
旁边的男人走开了,皮鞋有节奏地敲打水泥地面,声音越来越远,单调而沉闷。
“喂。”他靠在允嘉的碑旁边坐下,轻轻地说,仿佛那一边的她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跟他说话,又有点舍不得,就像那回在机场见面,她依偎在他胸前,闭着双眼做梦一样的情景。
有种说法,上天会还给每一个人在母亲肚子里的时间,如果怀足九个月出生,那就是九个月,人死后,那段时间内,灵魂还留在世上,一切的回忆都存在,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但其他人看不见他们。等那段时间过去,上天拿走那些灵魂前世的回忆,然后送他们去投胎;因为回忆往往太沉重,不该带走。所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这种想法让许鉴成心里一阵颤栗,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去抓眼前的空气,什么也没抓到。他又抓了几次,还是空的。
他回身靠在碑上,默默地在心里说,“嘉嘉,你踢哥哥一脚吧,就踢脑门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早春的风夹着清冷擦过他的皮肤。
他睁开眼睛,额头上的疤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又闭上眼。
“你是不是在生气?”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头上的疤一直没有痛。但是,他却对这种想法越发着迷: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还记得他,知道他来了,应该会感到高兴吧;也许,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只是他看不见;她故意不听话,是在怪他呢。
鉴成这才明白当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对着旧照片说话的心情。是因为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期望,才只能寄托于那些无谓的想法;无论是否荒诞,的确像落水人面前的稻草,最起码,给让悲伤灭顶的心一点点慰籍,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回到钟家,钟家豪把车停入车库,叫他先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鞋跟朝外。是他自己的那一双。
“i got it back for you.”aster听见声响,从客厅那一头走过来,轻轻地说。她已经脱下校服,换上一身蓝底白花的法兰绒休闲服,脚上蹬着毛拖鞋,前面两个大大的粉红球,头发在脑后高高扎起来,脸色微红。
他看看地上的鞋,又看看她,蹲下来, “where did you find it?”
她想了想,“winston took it…i saw him,but don’t tell his dad.” 她脸上透出一点得意。
从她法兰绒领子里露出一只小小的、白金丝编织的鞋子。
“niecklace。”他的眼光定在上面。
“mum gave it to me。”
“i know.”他微笑着说,“very nice,very – nice.”
她也微笑了,“wi like you. he said you are from amerid he doesn’t like america.”
“really?”
她点点头。
“do you like america?”
她想了想,歪着头说,“i like disney.”
“what’s your favorite?”
“guess.”
“lion king?”
“no。”
“aladdin?”
“no。” 她抿起嘴笑, “shrek.”
“shrek。” 他跟着微笑,然后伸出右手手掌, “give me five。”
她看着他,眼睛里有点不解。
“push my hand。” 他说,指指她的左手。
她把五个手指贴上来。
“harder.” 他们各自收回手掌,又往前,“啪”地碰在一起。
“again。give me five.” 他说。他们再击掌,aster 笑了。她的手很小,很柔软。
“this is how we make friends in america。”
她看着他,像是下了个决心似地说,“i like you.” 说着,半眯起眼,两个嘴角一齐弯弯地朝上翘去。
青涩摇滚(167)
这是两天来她第一次对他完全展开笑容,露出一排牙齿,两粒圆圆的门牙,旁边一排整整齐齐延伸开去。
她朝他心无城府地笑,像是把心铺排开来,仿佛说,我决定相信你了。
他也对她笑。aster的手指还贴着他的,细细的,小小的,有种难言的感觉刹那间触到他心里最低一根弦,轻轻一碰,余波遍及全身每道神经,一同激荡起来。
“她身上有一半是我的血。”许鉴成看着她白皙的额头旁一根微蓝的血管,这样想着,不由有点恍惚。
“dad!” 这时,aster依然一脸笑容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清脆地叫了一声,声音拉得长长的。鉴成被她叫得怔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放开他的手,朝后面的钟家豪奔过去,“mrs. baker gave me a today!”一面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