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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的蒸汽笼罩着站台。
  静雅跟着火车小跑了几步,罗卿卿赶紧走上来,抓住静雅。她紧紧抱住浑身冰冷的静雅,喃喃道:“不怕,他会回来……他们都会回来。”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沪城守军在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下,勉强阻击住崎岛国军队的进攻。崎岛国军队由全线进攻转为重点进攻,再由重点进攻被迫中止进攻。当这个好消息刚刚由电台传遍大江南北,人们马上又从电匣子里听到崎岛国派出大批援军的消息。
  进攻沪城的崎岛国军队得到三个师的增援,又增加了上百艘军舰,500架飞机,战斗力骤然增加数倍。
  罗卿卿走向静雅的房间,冬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紫藤架撒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温暖。她刚得到消息,崎岛国主力正从侧翼登陆、两面夹击沪城守军。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沪城守军伤亡严重,装备又差,只怕这一场大战凶多吉少。
  推开房门,看到静雅神情恹恹地坐在电话机旁边。她知道静雅在等章砾的电话。静雅本来是活泼爱玩的性子,自从章砾走了以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天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有听到电话铃声才显出些精神来。
  “静雅,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我不想错过章砾的电话。他一般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我刚才得到总部的消息,说泸城那边很紧张,章砾正在实行守卫任务,恐怕这几天都来不了电话了。”
  静雅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眼睛里更加没了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偶人。
  罗卿卿坐在静雅身边,把她的肩膀搂过来说道:“静亚,姐姐有几句话早想对你说。在这个战乱的世道,我们女人想得到长久的幸福,也许最不该爱的就是军人,可是,我们偏偏都爱上了军人。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硬是在枪林弹雨里冒风险,那条命就是存在呼吸之间。静雅,我跟你说,我们既然爱上了那样的男子,就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哪怕是天塌地陷都要撑下去。”
  静雅似懂非懂地看着卿卿:“难道……姐姐不担心瞿司令?”
  “我当然担心他。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自己也就死了一半。可是,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因为我知道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多做些事,也许就能让少些的女人免遭失去丈夫的痛苦。你懂姐姐的意思吗?”
  静雅似乎明白了一些,轻轻地点着头。
  在崎岛国两大师团从侧翼夹击沪城守军的同时,崎岛国军舰队护送另一支陆军师团驶入长江口,从三处突然登陆,疾速包抄守军后路,使沪城守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前线不断传来中国守军失利的消息。在战事越来越吃紧的当口,越来越多高级将领阵亡的凶讯传到罗卿卿这里。除了组织金陵妇女参加后援队伍,她的另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慰问阵亡将领的家眷。那┟挥姓笸鼋俚募揖欤埠敛磺崴桑笊竦那笊瘢什返奈什罚踔劣械奶踩奥耷淝淙ニ闼忝恰k床幌胂嘈拍切┨烀窆恚幌牍ぷ鳎∽畲笈Φ娜スぷ鳌?
  一个寒冬的傍晚,前线传来消息:敌军用战车开路,强行从侧面向师部包抄。章砾率领部下全力还击,击退敌人第一轮攻击。第二天清晨,敌人用密集炮火再次向我阵地轰击,章砾毫无怯意,认定只有身先士卒,才能激发士兵斗志,始终坚守阵地。下午6时,他带领部下进攻敌军一个据点,在阵地上被炮弹击中,英勇殉难。
  罗卿卿去找静雅,临走前特意带上两名副官。静雅在花园的温室里摘了一捧白玫瑰,走出去,看到姐姐正从外面进来。罗卿卿推开温室的门,站在门口、看着静雅。默默地看着,沉默了良久。门外寒冷的空气扑进来,温暖如春的花房里立刻罩上一层冬天的冷寂和幽寒。突然,静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要回房间了,章砾该来电话了。”静雅脚步踉跄地朝外走。
  “静雅……他……再也不会来电话了。”
  静雅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玫瑰花被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贴住心口。花瓣一片片掉下来;茎上的花刺刺进皮肤。她突然加快了脚步,向门外跑:“我不要错过他的电话,我要快点回去。”
  守在门外的两名副官,一左一右架住静雅,玫瑰花哗啦一下都散落在地上。
  副官道:“小姐,请您冷静。”
  “放开我——”静雅拼命地挣扎,发了疯一样乱踢乱打。头发乱了,鞋子也踢了出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嘴里不停地哭嚎,“放开我!他来电话了!来电话啦——”
  罗卿卿靠在花房的门上,看着静雅。静雅的疯狂挣扎好像也在消耗着她的气力,她使劲抓住门把手,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她狠着心,竭尽全力,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他牺牲了。牺牲了……”
  不知道是终于被唤醒过来,还是力气消耗尽了,静雅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由着副官把她送回房间。
  静雅走后,罗卿卿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气力。走进静雅的房间,屋里灯光明亮,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母亲和后母都来了。
  施馨兰一边流眼泪,一边把中药喂给静雅。静雅木呆呆地躺着,根本张不开嘴,药灌进嘴唇,大部分又顺着嘴角流出来。施馨兰只好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喂一下,擦一下。
  罗卿卿走过去,看到静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眼泪,眼睛里的亮光都是灯光的反射,眼里的神全散了。静雅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原来静雅在问章砾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她想这时候的静雅,恐怕什么也听不到了。围在床边的两位母亲不停地对静雅讲着安慰的话。她离开床边,走到窗前,给自己找了一张红木椅。坐下来,看到窗外已是黄昏。白天的阳光渐渐褪成一片苍灰色。紫红色的风铃悬在窗棱的一角。每一只小铃铛上都缠绕着一朵丝带编织的玫瑰花。
  屋外苍茫暮霭里,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来。隔着一扇窗,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
  天明。她在窗子里无声地唤了他一声。在通知静雅之前,她把章砾阵亡的消息先告诉了天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她却笃定天明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谁都知道同情不是爱情,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同情能不能转化成爱情。她看不到未来,无法预知章砾的死,会不会让静雅和天明走到一起。对于命运,她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祝福:愿亡者得以安眠,愿生者得到幸福。
  是年年底,崎岛国第三次向中国增派出大批援兵,以猛烈的火力连续进攻沪城。沪城防线终被崎岛国军队从侧翼突破,中国守军被迫撤出沪城,退守佳定、泰伧一线。沪城守卫战以中国军队的失败而宣告结束。
  新年就要到了,金陵城里只有冷清的街道和沉闷的空气。相熟的人们在街头巷尾遇见,不是互祝新年家庭和睦、人增畜旺,而是互相询问最新的战况,询问有无逃难的打算。
  挂着枯叶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汽车开过寂静的街道,惊起枯枝上的鸟雀,在寒朔的空气里扑簌着翅膀,发出凄凉的鸣叫。
  坐在汽车后座上,罗卿卿从提包里取出小镜子,捋着鬓稍,又审视了一番自己。镜子里的自己薄施胭脂,朱唇绛点,修得很齐整的细长弯眉下面、是一双着了薄薄的玫瑰色眼影的亮眼睛。临走时她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彩,选的都是温暖姣丽的颜色。她希望过一会在机场见到,瞿东风看到的不是她苍白的脸色,而是她妩媚的笑靥、奕奕的神采。
  即便不少官员已经等候在机场,整个机场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只让人觉着天地苍茫,一切都浸染在银灰色的寒冷里面。
  专机徐徐降落。
  机舱门被打开,软梯放下来。瞿东风出现在机舱门前。
  站在一片肃穆安静的广场上,她仰看着他。她想,他是个没吃过败仗的人,以往他从战场归来,应该都是掌声如海,欢呼如潮吧。
  她于是让自己笑起来,摘下红色的围巾,朝他使劲地扬了几下。
  站在机舱门口,瞿东风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迎接的人众表示了该有的谢意。他走下软梯,脚步依旧从容,神情带着一贯的、令人有些莫测的平静。
  她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拥抱住她。
  她感到他抱她抱得好紧,他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回去的路上,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让他摸着里面的孩子。他一路沉默。她一路找着话题跟他说话。她只字不提战争,只说关于孩子的事情。说宝宝如何顽皮,喜欢在妈妈肚子里耍拳脚。还说,有一次宝宝动得厉害,她就吓唬说,再不老实等爸爸回来,看他如何教训你。宝宝居然马上不再动了,好像真怕了似的。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
  他忽然揽过她,将她的头贴在他肩膀上,在她耳边道:“好了卿卿,不用再勉强自己。我知道我没用,打了败仗。你想哭就哭吧。”
  她鼻子发酸,喉咙发苦。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哭。在这个人命脆危的时局里,她还能枕在丈夫的肩头,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感受如此真实的幸福,她只有感谢上苍,她没有伤心流泪的资格。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这不是一个孤单的夜晚。
  他欠起身、给她塞了塞被角,随后把她搂在臂弯里。他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她怕他冷,把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
  紧紧依偎的世界里,梦乡靠近,残冬渐远。谁都舍不得放一丝温暖逃遁。
  窗外的风更大了,象疯狂的刀刃,象鬼的哭泣。
  她听到他幽长地叹了口气。她道:“在妇女联合会,我刚学会一首抗战歌曲,你想听吗?”
  “嗯。”
  她搂住他,在他的后背上轻柔地拍着,轻声唱道:
  “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荡漾,绿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啊!祖国,我的母亲……
  我们抵抗!抵抗!抵抗!抵抗弓虽.暴的欺凌。啊,祖国,我的母亲,你的儿女们要贡献生命给你。”
  听她说是抗战的歌,他以为曲调必会激昂有力,没想到竟是这样一首抒情委婉的歌曲。被卿卿唱出来,更带出一种独特的温柔纯净。他沉重的内心仿佛终于得到一点点安宁。是的,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真正的失败。他就不信外敌的嚣张、能抵过无数中国人对祖国的忠诚热爱。
  心中略感宽慰,困意随之袭上来,他闭上眼,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真好听啊。”
  三十五章
  是年春节前后,崎岛国军向金陵分三路发起进攻。四日之后,崎岛国军队突破佳定、泰伧一线的设防,向金陵外围阵地发起疯狂的攻击。
  在陆地攻击的同时,金陵东郊的上空也展开激烈的空战。双方的飞机象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天空交织盘旋,射击的枪声,历历可闻。
  汽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窄巷子,来到老江口。汽车停在下关渡口。
  瞿东风走下汽车,把已经挣扎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车。
  寒冷的江面上,一艘英国渡轮徐徐驶来。船身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
  离别也在内心里划出长长的伤口。他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她就势抓住码头的栏杆,死死地抓牢。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卿卿,我跟说了多少遍,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必须走。”
  “我没有任性。恰恰相反,我清醒地知道我必须留下来。”
  “你难道不知道金陵有多危险?”
  她反问:“为什么你不一起逃走?”
  “我是总指挥,当然不能临阵脱逃。”
  “可是我是妇女抗战联合会的主席,这是你亲自任命的。如果我第一个逃走,那些姐妹们怎么办!既然你很清楚主官逃走会影响军队士气。难道那些冒死留在金陵参加抵抗的女子们,她们不需要女界的领袖为之鼓舞勇气吗!”
  瞿东风一时有些语塞。片刻的僵持里,江边的寒风象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脸上。他摘下手套,用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金陵女界的领袖并非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你是一个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你的丈夫很担心,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危险,你难道不能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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