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降伏和悲戚

  又过了一日,见得太郎的伤势大体稳定,熊伏左兵卫却再也不敢安然在家中呆下去了,凤来寺家的兵势显见已然是被击溃了,如今正是新旧势力更迭的时候,不趁着新势力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靠上去,难道还等着藤本家派人过来清洗他吗?
  这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山间的迷雾还在空气中肆虐,熊伏左兵卫就已经等不及了,匆匆看过一眼躺在榻榻米上休息的大儿子太郎,就带着两个村中的青壮往凤来寺城赶去。
  不过半日的功夫,急迫的熊伏村村长就来到了凤来寺城的山脚下,在路过山下小溪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似乎在河原上看到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如坠重石,再仔细地定睛一瞧,泪水就抑制不住地从他的眼眶里淌了出来。
  熊伏左兵卫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连滚带爬地从河堤上掉了下来,不顾身上的擦伤,匍匐地趴在地上往前挣扎,看着眼前的景象嚎啕大哭。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眼前的溪流边一片鲜红,他看见了一大群乌鸦在啄食血肉,他看到了他几个相熟朋友的头颅被摆在桌案上示众,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几排的头颅中,看到了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一幕,他的小女儿,寺内真子的头颅。
  凤来寺家和分家寺内家都被灭族了,上上下下几百口,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摆在了左兵卫的面前。
  熊伏左兵卫趴在地上痛苦的嚎哭,后悔非常,却并不敢上前收拾自己女儿的尸身,因为这是新的征服者在示威,挑衅的后果很清楚,那就是全家团聚,一块死绝!
  熊伏左兵卫哀嚎过后,见到已经有人被他的叫声所吸引,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地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右手握在腰间的佩刀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几个身着轻甲,手提长枪的足轻听到声响赶了过来,见到河原上的几人,大声喝道:“哦咦,什么人?”
  熊伏左兵卫看见藤本家的足轻已经赶到,立马松开紧握着佩刀的右手,跪在地上“啪”“啪”地向前膝行几步,对着眼前的几个足轻大礼参拜道:“罪人熊伏村村长熊伏左兵卫前来降伏,并恭贺藤本大殿诛灭小丑凤来寺家!还望几位大人代为通传。”
  几个藤本家的足轻面面相觑,不过一会,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是被熊伏左兵卫的马屁拍得舒爽,也不再问眼前这几个人站在示威的头颅前干什么,当先一个足轻对着河堤下的熊伏左兵卫大声笑道:“哦咦,熊伏村的村长,快起来吧,我们可不是什么大人,快上来吧,我们带你们去见真的大人!”说完,这个足轻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又哈哈笑了起来。
  熊伏左兵卫的脸色被涨得通红,他将眼中的仇恨隐去,就像他的父亲老熊伏淡忘凤来寺家的仇恨一般,他最后温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便毅然决然地转过头去,像一个真正的老农般呵呵傻笑着向那几个藤本家的足轻迎去。熊伏左兵卫肩上担负的从来都不只有他自己,他担负的更是整个熊伏家。
  又过了一日,熊伏三郎和兄弟次郎提着大包小包地站在村口,焦急地向远方眺望,正所谓狡兔三窟,熊伏左兵卫当然不会把全家的性命托付在征服者的仁慈之上,如果熊伏左兵卫到了今日都还没有回来,整个熊伏村就会紧急向群山深处逃难。
  眼见着太阳高高悬起,熊伏三郎等得是口干舌燥,就在他想要再躺回屋内睡个大觉,爱咋咋地的时候。眼尖的村人就在前方的道路上看见了几个人影,大喊道:“有人来了!”
  众人再往前定睛一瞧,几个快步向着熊伏村走来的人影不是熊伏左兵卫几人又是谁呢?
  等到来人再走到近些,熊伏三郎就看到父亲熊伏左兵卫与往日有些不同,到底是什么不同,现在的他还没有明白。
  从这日之后,战国时代的阴影似乎就从熊伏村远去了,除了赋税更加沉重之外,领主们再也没有征召村中的青壮去外出作战了,似乎和平一下子就降临了。
  而在那日之后,熊伏村村长熊伏左兵卫再也没有笑过,也没有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真子,父亲的精气神似乎是在那一日就被抽取干净了。
  熊伏村村长熊伏左兵卫再也不是武士了,藤本家接受了他的降伏,却没有人再承认他是个武士,而藤本家也不再需要更多的武士了,没过几年,熊伏左兵卫就怏怏地躺在榻榻米上,气息奄奄,他快死了。
  正所谓哀莫大过于心死,到了如今这个时节,熊伏三郎看着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男人,明白他已经是药石无救了。
  熊伏太郎兄弟三人依次跪坐在父亲的身边,面色沉痛,如今的熊伏左兵卫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喝”“喝”地喘着粗气,干瘪的胸膛如拉风箱一般,他看着眼前的的三个儿子,痛苦地瞥过太郎被烧伤而蜷曲的右腿,又匆匆扫过次郎瘦弱的双臂,最后,他看到了他最小的儿子,熊伏三郎,双眼光芒大放,他吃力地攀起身子,左手紧紧地抓住太郎手臂,右手指着三郎,又指了指房间内摆放的武士刀,他死死地盯着太郎的脸,不一会儿,他“喝”“喝”地喘了几口粗气,就颓然地倒在床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到了夜晚,熊伏左兵卫停止了呼吸。他死了,他努力地想要维系熊伏家的声名,尽管他明白熊伏家什么也不是,但他依然陪尽笑脸,攀附高层,他牺牲了小女儿的性命,他大女儿的幸福,他艰难地维系着他父亲传承下来的熊伏家,偏偏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赔掉了他父亲用命挣出来的武士身份。他们熊伏家,真的一无所有了。
  第二日,熊伏太郎主持了熊伏左兵卫的葬礼,他们的父亲熊伏左兵卫,葬在了他们爷爷老熊伏的墓旁,和他们的母亲熊伏花子葬在一处,生则同寝,死亦同穴。熊伏兄弟的父母也许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但这就是朴素的熊伏家所坚信的爱情,也是最坚定的爱情。
  又一年,承袭了村长位置的熊伏太郎娶了村中老木匠的女儿,那一日,三郎看见太郎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将腰间的武士刀解下,就再也没有挂起过。
  又一年过去了,已经十五岁的次郎在太郎的主持和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进行了元服,再几日,次郎腰间挂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一把武士刀,离开了熊伏村,在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前来送行的三郎,意味不明地低下头去。这一走,太郎和三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次郎了,这一别,就是永别!
  时间匆匆,又是五年过去了,这一年,熊伏三郎十五岁。
  熊伏山熊伏村,熊伏家后院中,几个身影在场中翻腾跳跃,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的汗珠将几人衬托得绚丽非凡。
  “秘技,心眼!”
  场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人,露出筋肉虬结的上半身,眼睛上却抹着一条黑布,歪斜着脑袋,手持两把木刀,微笑着说道。
  围着这马尾年轻人的几个青壮年面面相觑,心下似乎是有着几分胆怯,都在示意着对方先攻上前去。
  那马尾年轻人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也似乎是知道那几个青壮年的动作,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我不还手!”
  这话语声刚落,那几个青壮年面露欣喜,手持木棍,抢先攻上前去。
  手持双刀的年轻人也不害怕,在场中左突右闪,高低起伏,躲过一根根袭来的木棍,趁着几个对手配合失误的机会,将双刀往身周一圆,就撇开了几根打来的木棍,身子一矮,双腿一蹬,就从包围着的几个人中突围了出去,再然后,那年轻人扯开了脸上的黑布,将双刀插在腰间,哈哈笑道:“你们几个小年轻,太弱了!”
  闻听这话的几个青年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是兴奋地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道:“三郎,这是秘技吧?这是秘技吧?”
  却原来,这个扎着马尾的年轻人便是那已经成长到十五岁的熊伏三郎,只见那熊伏三郎装腔作势地摇摆着身子道:“嗯哼~~~~~,秘密!”
  “切~~~~”几个青壮一齐向着熊伏三郎竖起了中指,熊伏三郎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杵。
  正在和村中同伴开着玩笑的熊伏三郎眼见远处似乎是有人在看着他们,再仔细一瞧,却原来是他的大哥熊伏太郎还有他的侄子熊伏胜太郎。
  熊伏三郎干咳了几声,挣脱了几个纠缠的同伴,向着自家大哥走去。
  “大哥,有事吗?”熊伏三郎干笑几声,右手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好奇地问道。
  拄着拐的熊伏太郎也不多话,他将跟在他身后的胜太郎牵出,对着眼前他十分羡慕的兄弟说道:“胜太郎已经五岁了,凤来寺家已经灭亡好几年了,寺子屋也已经很久没有再开了,我希望胜太郎可以跟在你的身边学习本事,可以吗?”说道这里,自认为自己已经是古井无波的熊伏太郎心里都有几分忐忑。
  熊伏三郎看了一眼他的大哥,又仔细地瞧了瞧他的小侄子,笑眯眯地说道:“大哥说哪里话,胜太郎是大哥的儿子,又是咱熊伏家下一代的希望,我哪里会不教啊!”
  熊伏家两兄弟的关系似乎是有些奇怪,两人说完这句话,就尴尬的发现不知道该往下聊什么了。
  再然后,熊伏太郎干咳一声,说道:“那孩子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说完,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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