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夜话
但那时某种无意识阻抗让宋嘉并没有就此深思下去,而把它自动当做一种尚无法证实的前沿理论看待,毕竟那时他对科学与唯物的信仰不允许将这种观点当真。
可此时发生的一切却已不经意间悄然越过了信仰最后的边界,一种更真实的真实消解并取代了意识信仰的真实。
某种意识之外的记忆就在这子宫内的全景影像中渐渐苏醒,没有知识上的理论可以解释,但宋嘉已然感觉到这回放正去往的“此生”尽头,并不是“此在”的尽头...
这种感觉不是经由意识传来,而来自一个更根本的地方,就在那深渊暗影和非意识记忆所通往之境。
蓦然间,“原初记忆”这个对宋嘉来说原本只存在于“微弦论”中的概念此时一下具有了完全的实质,它的真实性不再只是理论上的,回放即将带他看到的不再是意识记忆的领域,而是那并不储存在肉体与大脑中的东西,没有了肉体,但“此在”仍在。
“一切全都发生在这儿,可这儿出现的一切却全都是那儿,然而那儿的一切终究永远不可能成为这儿。”洱海边明澈如洗的星空下,小伟说的这句用来解释微弦在心识中基本成像原理、当时听来却比银河更奇幻的话,此时一下变得无比真切,刹那间穿透入宋嘉心海中其他任何语言都未曾抵达过的深处,“本无此亦无彼,故以为有‘此’必有‘彼’,但无论彼此,不都只可能在‘这儿’才可得见吗?可‘得见’之下就真的‘此’,真的有‘彼’吗?”
“细想,细想...”
当眼前实境被这句话注解,又被最后咒语般重复的两个词延伸,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随之从空无中涌现,宋嘉一时竟有些痴了。
有形的心迹顿时开始全线退去,整个精神状态仿佛随着回放也复返到出生之前,只有种种情绪性原型在这不再有思绪线条的背景板上变得越来越显明。
底色是一片有些奇怪的忐忑,说它奇怪,是因为其中并没有什么负面充分,只是身处两种巨大的未知之间——入胎之前和降生之后的一切此时都隐没在未知中,意识尚未成型的心识自行产生的最初悸动。
就在这混沌鸿蒙中,外面传来的私房话也变得与人间况味若即若离。
“小翠。”声音虽然模糊但基本还能听清,尤其是年轻时的父亲此刻探问中那股夹杂欢喜的温情。
“干嘛?”年轻的母亲明知丈夫的想法,却故作不知地挑问道。
虽然看不见,但两人小儿女的样子已生生浮现在宋嘉眼前。
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自己的那双至亲,从小到大,他眼中的父母即便说不上“相敬如宾”,但就算偶尔耳鬓厮磨时也不失彼此相敬的分寸。
这一唤一应,自然让宋嘉觉得有点意外,但也仅只“有点”而已,因为那里面的感情脉络与他自幼感受到的父母间那份深深羁绊一脉相承,只是此刻来到了他从未见过的那部分。
“能不能把衣裳撩上去点,我想和咱儿子说说话。”听到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这般怯生生说话,宋嘉又好趣又好笑,想到当初雪瑶怀孕时自己的心情,顿时理解了父亲。
可那胎儿最终没有来到人间,父亲现下也垂垂老矣,但此刻听到的却是自己尚未出生时正值青葱年华的双亲对他说的话,最奇幻的梦也不过如此吧,而这一切此时却如此真实地现实在眼前。
亦悲亦喜刚刚升起,便化作一缕轻烟,在心间缭绕不去。
“大冷天的,也不怕孩子冻着。”母亲轻嗔道。
“就一会儿,而且有我暖着他,不会冻着的。”这在父亲身上就算死皮赖脸了吧,宋嘉都不知该怎么看待才好。
“就这一回,可没有下次。”卧榻上小女儿在情郎面前无分时代的撒娇薄怒与白天只属于那个年代的严肃完全判若两人。
随着一阵模糊轻微的摩擦声,周遭稍稍亮了一点,想来是母亲撩起了肚子上的衣服。
“小翠,你能不能把耳朵捂上,我想和儿子说点悄悄话。”宋嘉知道母亲有一个乳名,但从来没有听父亲亲口说过,这还是第一回。
“就你事儿多,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
“嘿嘿,这是男子汉之间的话。”
“这才几个月,小家伙连小麻雀都没长出来了吧,你就急着把他当男子汉。”不等父亲说话,母亲接着又道,“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儿子,万一是闺女呢?”妈妈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放心,怕丈夫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心里头还是有点重男轻女。
“我前两天做了个梦,虽然具体梦见什么一醒过来就记不太清了,好在我记得梦里咱孩子的样子,他的眼睛很像你,好看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却是个男孩子,所以我印象太深了。”说这些话时父亲一定深深看着自己的妻子,从那语气里就能听出一定是这样。
“这是封建迷信,亏你还是个教书先生。”话虽如此,却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反倒满是蜜意。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些事人哪儿真的知道啊。”话锋一转,“不过那种感觉...”父亲顿了顿,“不会错的。”
“哎,”母亲的声音轻了许多,“其实我昨天也梦见我们的孩子...”
“真的!”一激动,父亲说话顿时响了起来。
“嘘,小声点儿,”母亲赶紧拦着,“别吵着隔壁。”
父母那时住着集体宿舍里的一个小单间,隔壁就是同事一家,小楼的隔音条件本就不怎么好,两人平时夜话都不敢大声。
父亲没作声,听动静应该是被母亲捂上嘴了。
“你看到咱儿子长啥样?”父亲收住了音量,但那份欣喜仍抑制不住。
“我可不知道那是儿子还是闺女,”但那语气其实已经默认了男孩儿,“别的倒还好,就是那张嘴长得有点歪。”
“什么?嘴歪了?怎么会?”那着急劲儿就好像孩子真的长那样了,“我看到的可不是啊。”
见丈夫那傻急的样子,母亲不禁又欢喜又好笑,“那张小嘴长得活脱像你,还能不歪?”
父亲一愣,摸摸自己的嘴,“我的嘴什么时候长歪了?”
母亲身子一动,想来是伸手点了父亲一下,“这张嘴老有歪理,老说些不合时宜,还能不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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