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全景
而就在看到这误会的同时,一件更奇异的事情从它背后慢慢浮现出来。
刚开始,宋嘉没有认出这无比熟悉此刻又完全陌生的现象到底是何物,但在全息棱镜的无限视界下,此物又是必然的,好像也正是通过它,这个时空之外的世界与它未逆转前的状态无间连接在了一起...
正当宋嘉竭力试图辨认出那个谜团时,视线被一个本已失落在记忆深处的身影吸引,不自觉地落在视域不远处那身影出现的地方。
看到他的一刻,残留的时间感仿佛一下凝固了,那是中年时的外公,兴冲冲下班回到家,赶着来抱一天没见的外孙。
就见他一边在弄堂里停着自行车,一边从车把上摘下路上给一家人买的小菜,还有一只在车间里用边角料亲手做的小风车,那是宋嘉小时候不多的几件玩具之一,它在风里转动的样子仿佛隐隐透露着大自然背后那些奇异的秘密,引起了宋嘉对这世界最初的好奇与探究。只是后来慢慢长大,加之搬了两次家,这件幼时的小伙伴早已不知所终。
再次看到它簇新的样子,时不时在风里忽快忽慢地转动,宋嘉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和把他与小风车相隔开的那一长段让自己来处的世界人物皆非的时光。
外公小心地拿着风车往家赶,想到外孙一定会喜欢这小玩具,眼里抑不住满是高兴,他的步伐那样轻捷,丝毫还没有被之后的年岁与疾病消磨去风姿...
“老金啊,又赶着回家抱外孙子啊。”隔壁温家阿婆在窗下洗菜,正看到外公经过,忍不住逗了一句。
“嘿嘿,我家这外孙抱不够的。”外公眯着眼,美滋滋的。
“啧啧,看你开心的。”温家阿婆笑着摇摇头,也替外公高兴。
“晚上跟你老头子一起来我家玩,看看我外孙。”外公快从窗前经过时转头跟温家阿婆道。
“一句闲话。”能逗小宋嘉玩,温家阿婆当然乐意。
转眼,外公一拐弯消失在了弄堂另一头。
那脚步声仿佛仍在耳边,可小巷里曾如此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老房子已遗落在时光深处,大多没留下一丝痕迹...
心底的惆怅未及涌起,从目光焦点自行散射并触发出一幅全景,虽然受制于原生视觉的天然单时刻视野,但宋嘉依然可以感觉到全景里的内容——那是外公作为个人的完整一生,在那里,从初生,而孩提,再到少年、青年,接着在最大多数人所处的时代大潮的角落里,虽然偶尔被余波所及,但仍大体安稳地按部就班走来,娶妻生子,完成下一个轮回交替,直至宋嘉的到来,并在后辈传承下第三轮轮回的过程中渐渐老去...
在这幅图景面前,“外公”还原为了一场完整的人生,而不再限于宋嘉心目中那个天然的长辈身份。
不止如此,在感知所及的任何一个地方,这种全景知觉都在自动散射开去,所有进入全景知觉视野下的心识体,在那一瞬间便被展现出了完整到巨细靡遗的生命历程,及其所在的时代与世界。
若在逆转发生之前,这种全息景象必然会对得见者的心智造成无法想象的震撼,那儿有太多常人想知道却无从知道的真相和秘密,但此时此境,这种本该绝对的震撼却如一个遥远的回响,只在心海尽头的地平线上稍一跳荡,便转瞬即逝。
当所有真相一时俱现,真相本身已不重要,无论在当事者,还是观者,以及只可能在这种前提下构建、展开的人间世,不过是每个颠倒梦想的个体自生分别、痴迷流连的所在。
就像小伟说过的那样:他们的一切所知与认知的对象有关,而与这对象本身无关。
在这里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一切心识体的意识所能获知与改变的只是也只可能是表象,他们可以从表象中得出各种看似必然乃至绝对的规律,并在此基础上构建每个心识体心目中关于这世界与其中事物的真实性,但那些事物并不会对心识体自己借用它们制造出的所谓“真实”负责,于是所有那些他们以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东西,最终都会化为无常。而真正成就着他们生命中每一刻时间之相的唯是每个心识体本心所系、深心所念、无心所信,所谓“意识”不过是前者某种受限且本自无意识的外在表征。
心识体的意识最终可知的只是也只可能是现象域中的“然”,而不可能触及“所以然”,但“然”与“然”之间可以互相作证,以致心识体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己可以知道“所以然”的错觉,这错觉如此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因为心识体太想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事实,好让这一切幻象得以僭取为真实——其实他们本心里一直都知道这一切不可能是他们所以为的那种真实。
全景里宋嘉可以看到很多和自己一样对科学仍抱有真诚的探索者也无法跨出这个窠臼,而另一方面,所有人——尤其是掌握权力者——又都在有意无意利用这种心识体的根本处境来营造种种假象,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美食、美色、生殖、权力、地位...所有这些原欲所指背后本来让心识体无法抗拒的魅力,在全景真相面前却顿时都变得无谓起来,全景下,那一切就像一个梦中人被梦境里的幻影勾起无边疯狂,不顾一切地去追逐、制造那些幻象,浑然不觉自己只是在虚空中如提线木偶般被来自幻觉的无形细线操控着兀自手舞足蹈、时悲时喜,永不得止息。
如果不是知觉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塌缩与逆转,宋嘉知道自己也一直是那个梦中人,而且不可能自己醒来,在那个境地里可以用来唤醒梦境的只可能是另一个梦。
“梦”?
当这个名词与全景联系到一起,刹那间,一个事实变得不证自明,这所谓的“世界”不是建立在意识所以为的那种客观真实之上,它就是一种无分内外无所不在的成像,只是当自说自话的意识将它的起点认作为自我,并由之去看待眼前的一切时才会把那一切看作为外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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