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羔羊
来到美国后，这个多元种族与文化的熔炉更让安平看到了一种不同文明和平相处的生活方式——虽然在美国主流文化下各种文化并没有多少混血的成分，但至少证明了不同民族与文化的人们完全可以在同一面旗帜下追求各自想要的生活。
这个熔炉也更适宜滋养可接受、乃至理解各种文化的“世界公民”，中华文明所说的“大同世界”里，想来那儿的人们也距此不远吧。
但“世界公民”也是有故土的，正因此，安平更感到对祖国的责任，那里的人们更需要享用人类文明精华部分的果实。
也许，安平内心深处，一个大同的梦想在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的地方，与耶稣、孔子等有名无名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想者们一脉相承吧。
回国的船票已经买好，可国内却传来了内战的阴霾，越来越深重。
但安平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一家人踏上了归国的旅途。
当他们回到故乡上海，还来不及感受荣归故里的喜悦和大家庭的温暖，内战的烽火便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燃起了。
家里之前一直向安平隐瞒的变故此时也瞒不下去了，原来三年前家里就收到确切消息，安平的父亲在南京大屠杀中死于日寇的屠刀。
原本，作为教会人员的父亲完全可以安全撤离，但为了保护留在城内那些任人宰割的难民，父亲决然留了下来，要以自己的身份保护更多绝望而无助的人。
可混乱中，能证明他身份的文件和物品不巧都丢失了，当日寇到来时，在这些杀红了眼的侵略者眼里，这不过是又一个待宰的支那人。
但这个支那人却毫不畏惧他们的屠刀，反而仍在竭力保护身边的同胞，正因为父亲的干扰，日寇没有发现屋后巷子里躲藏的那些妇孺，她们后来得以逃入安全区，也是她们，成了父亲最后时刻的见证者之一。
据目击者说，当时日寇开始一个个刺杀父亲身边的中国百姓，却没有动这位在死亡面前毫不变色的慈祥老者。
安平知道父亲其实可以亮明自己的身份，让日军去教会核实从而免于杀戮，但父亲最终没有这么做。
安平太了解自己父亲的为人，他不会置受难者于不顾，他一定会尽一切可能以自己的信仰守护这些无助的灵魂——无论生还是死。
也许是受到圣灵的感召，父亲念着祷文，安慰一个个行将逝去的生命，日寇在他眼里仿佛已不存在，或者只是一群误入歧途的羔羊——虽然他们穷凶极恶的样子看上去是狼，可其实依然是被权力利用人性弱点玩弄的炮灰和羔羊，而且，任何存在这些人性弱点的羔羊都可以被权力改造成实质依然是羊的狼。
反抗、仇恨，在某些人性的黑暗面前是无用的，你可以杀死作恶者，可你如何化解那真正的邪恶？
这也是耶稣为何会在自己无辜被捕时阻止门人的反抗吧。
当士兵们杀死了所有在场的中国百姓，一个眼神里显然曾夺走许多人命的军官缓步向老者走来，一边走，一边慢慢拔出军刀。
来到老者面前，他划动刀尖示意对方跪下。
“好的牧人，为他的羊舍命。”
老人环视了一眼周围这些杀红了眼的年轻人，目光早已超越了人间的仇恨和悲惨，“这些人做的，他们不晓得”，然后转向耶路撒冷基督受难地的方向跪了下来，口中念起主祷文，引颈就戮。
虽然不知道老人话语的意思，但这些士兵不久便开始明白这个行将就死的老人也是在为他们和那个即将杀死他的刽子手祈祷，为他们的灵魂，祈祷。
野兽们不由低下了一把把沾满鲜血的刺刀。
那个杀人如麻的军官第一次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胆怯，他大吼着为自己壮胆，接着举起军刀狠命一挥，砍下了老人的头颅。
目击者们说这个军官行凶之后尽管竭力控制，但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后来，他集结起士兵向老人遗体行了最后的军礼。
这些日军在后来的徐州会战和武汉会战中战亡过半，侥幸活下来的人最后在莱特岛被美军全歼，无一生还。
而看到老人就义的幸存者们，后来无一例外全都成了基督徒，即便经历种种政治运动和磨难都没有一个改变信仰。
也许，真正的信仰不是关乎知识，而是关于真理。
作为一个从量子物理学家转型的微弦物理学家，宋嘉清楚这个世界终究是个不可证的存在，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它甚至连自己也无法证明——它存在的每一刻，只能证明那一刻的世界，由此，亦无所谓“证明”。
因此这个世界本身，无论用人类的那点智力发现了怎样的物理事实和法则，都无法成为证否其他世界，乃至上帝的凭据——凡人，怎能预知自己将遇见怎样的世界？就像他可曾知道此生会落入这样一个世界。
这“遇见”，若从微弦论加以深析，最后只能是成像。
无作妙信里，一切唯心，万法唯识，因此，心识体也许真的可以“因信得救”，如人子所言，“不是我救了你，是你的信救了你。”
然而堕落之世，绝大多数人都是出于种种私欲而信的，他们想的其实只是和想象中的更高存在者做交易，我表演虔诚，你给我护佑。
可“无作妙信”之妙就在于终究无证之境，最终只可能以自心为证，于是此心种的什么因，成像便只可能收获什么果。
私欲者的信只会让他们看到一个充满私欲的人间世界，而不可能踏入上帝之城半步。
与小伟不同，宋嘉无法为了真理舍弃一切教条，作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物理学家，他无法跨出这最后一步——世界最终是一个由自心自证的存在。
可是在自己的前身安平的父亲受难的那一刻，他还是隐隐看到了某种神的印迹——就从这看似悲哀而无谓人间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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