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斗战圣佛》

  “你要听故事?”
  酒醉的红晕爬满了他丑恶而可笑的脸,那双眸子却澈如清溪。
  他看着周边酒案上嘻嘻哈哈满是期待的神仙们,又问了一遍,“你们想听故事?”
  赤脚大仙袒着肚皮,醉醺醺笑着:“这故事必是极为励志的!”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只看着殿内坐于左侧首位的托塔天王李靖,“你想听听一只猴子是怎么修得仙法,怎么穿上官服,怎么才能跟你们这群神仙坐在一起喝酒?”
  太白金星忽觉心悸,忙笑眯眯起身:“听故事倒不如赏歌舞!”
  他向殿外侍者招了招手,“牡丹仙子她们怎么还没过来?”
  但贪狼星君却拦住他,促狭地挤了挤眼,“还是听故事有趣!畜生上天可不容易!”
  群仙大都哄笑起来,宴上也有几位妖类成仙,闻言只得尴尬陪笑。
  三界之主高坐龙椅,面容在平天冠垂下的珠帘后若隐若现,莫测而威严。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只是注视着眼前的宴席,又好像注视着他统辖的三界六道。
  “想来也算一桩美谈!”酒酣耳热之际提出要那只猴子讲故事的托塔李天王浑不觉有什么不妥,抚须轻笑:“听听无妨。”
  凤冠上金翅微颤,王母娘娘有些不喜。
  蟠桃宴是什么?这是三界第一宴!
  所列席者,莫不是三界闻名的有道真仙。原本她就没有请这只猴子参宴的想法,却不曾想这没有教化的野东西竟不请自来。这便也罢了,三界之内,莫不是天帝子民,她王母又何尝没有这份心胸呢?只是酒至酣处,这些仙神便寻起了这只猴子的开心,难免叫蟠桃宴失了几分格调。
  但李靖毕竟是天庭大元帅,尊贵如她,也不想过于苛责,只是双手交叠,不置一词。
  整个灵霄宝殿中,各种各样的目光投来,都聚集在那位升天不久的妖仙身上。
  听说人间以耍猴为戏,他们天界耍妖猴,岂不恰好?
  难堪的强颜欢笑、屈辱的自糟自践,多么有趣啊,不是么?
  但是……
  “听你妈的!”蓦地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那只毛“九三七”茸茸的猴手猛地一掀!仙灵木雕刻的酒桌整个飞到半空,酒菜四洒,淋了附近神仙满头。
  而那只瘦小的猴子已腾身而起,一脚踩在贪狼星君头上,将他的脸按在了身前酒案上!
  群仙还未来得及反应,他脚下用力,已生生踩着贪狼星君的头压碎了整张酒案!而后身体借力而起,竟跨越整个大殿的距离出现在李靖身前。
  李靖一声“大胆!”将将出口,脖颈已被猴子拿在手中!
  他的愤怒与威严都已被生生扼住。
  那只毛茸茸的手借着冲势一下子将李靖顶到半空,而后在空中划过一道漫长的弧线,再狠狠掼落地面!
  猴子半跪在灵霄宝殿上,一手以肘撑膝,一手按着李靖的头。
  他瘦小的身体里仿佛响起了远古凶兽的怒吼,那是他奔腾激湍的血液!
  残留的酒液从他长长的绒毛上滚落,声音从凶狠的獠牙下一字字蹦出,“老子一只孤筏渡大海,九死一生寻仙山,历尽千辛万苦修得神通无敌法力盖世,才能与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同座!”
  那只干瘦的、可笑的、毛茸茸的手,竟似有千钧之力,随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下压,将李靖的头一点一点按进了地底。
  “这他妈算不算励志?”他侧头盯着赤脚大仙,原本清亮的眸中竟燃起金焰,张狂如魔。
  赤脚大仙浑身一哆嗦,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尽管此时猴子与他隔着半个大殿的距离,尽管在座皆是强大仙神,但他仿佛与这绝世凶兽贴面而站,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贪狼星君艰难地从残盏碎案中爬起,酒液与残肴糊得他狼狈至极,奇耻大辱让他杀意如狂,猛地拔出战刀,“孽畜找死!”
  “放肆!”一声冷喝自凤椅上传来,王母娘娘大怒起身。
  于是一切都静止了,殿外冲进来的天将慌忙止步,殿中各位仙神噤若寒蝉,就连愤怒欲狂的贪狼星君,也按着刀咬牙切齿,却不敢有进一步动作。一片灵叶菜从他鬓角滑落,掉到地上,可笑极了,但没人敢笑。
  时间与空间仿佛同时被下了静止符,这不是什么大能的力量,而只是凤椅上她的一句喝斥罢了。这是权柄的力量,三界至高无上的权柄。
  但仍有那不肯安静的。
  但唯有那不肯安静的。
  那猴子,那只丑恶可笑的猴子,那只即使穿着华贵官服,依然叫神仙们觉得可笑的猴子。
  他一只手仍按着李靖的头,他一只肘仍撑着自己的膝。他回转过头,看向丹陛之上,但他没有看向王母,而是直接把桀骜的目光对准了玉皇大帝。
  “我不跟老娘们废话。”这是他对着三界至尊说的第一句话。
  王母娘娘凤颜含煞,帝座上的男人却只是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发作。
  “他们应该尊重我的,因为我曾经很尊重他们。”他脸上的绒毛如此茂密,所以神仙们竟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是激动还是悲伤,“我曾经做梦都想变成神仙。”
  猴子按着李靖,就像按住一条死狗,“就算他们不尊重我,也应该尊重我的拳头。”
  玉帝终于轻轻颔首,平天冠珠帘微曳。
  猴子很认真的问他,“你觉得我说得对?”
  那个三界六道中至尊至贵的男人,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声音依旧平淡而威严,“你很有灵性,朕很喜欢。”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只猴子,“那么,你还想做什么官?朕可以封给你。”
  整座灵霄宝殿都寂然,仙神们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只好运的猴子,复杂而深刻,嫉恨交加。
  从来没有哪个人、哪个妖、哪位仙神,可以蒙赐这样的仁慈。
  但他们竟至今还未明白,这只猴子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猴子呲着牙,松开手,站起身来,他一寸一寸的站直他的脊背,赤金色的眸中如有烈火燃烧,“老子在跟你讲数,你却当老子在唱戏?”
  一直拼命挣扎的李靖终于逃脱束缚,把脑袋从地砖底下拔出来,气急败坏,“你他妈真以为你是……”
  一只毛绒绒的猴脚狠狠踏下,将他的头再一次踩回地底。
  猴子喃声补充道,“齐天大圣。”
  玉帝的面容隐在平天冠下,依然看不真切表情,唯有微微抬高的下巴说明了他的怒意。
  “你觉得我好笑吗?”猴子问。
  玉帝当然不会回答他,但猴子自己已经有了答案,“那是因为你错了。”
  他就那么昂然站在灵霄宝殿上,脚踩着托塔天王与玉帝对视,伸出一只绒毛飘摇的手指,轻蔑地划过身后满殿仙神,“他们都觉得我好笑,那更是因为你错了。整个三界六道,都被你统治错了!”
  此语石破天惊!
  “老子天生地养,自来无拘无束。哪里好笑?”
  “老子法力无边神通无量!你们凭什么笑?”
  在玉皇大帝愈来愈阴郁的眼神中,在满殿仙神的愤怒、屈辱、仇恨之中。
  那只猴子将扫过满殿仙神的手指移回来,指向了那位三界至尊,“现在你那个位置……”
  他收回毛茸茸的手,用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归老子坐!”
  在这九天之上,竟似起了惊雷滚滚。
  “谁不服?”
  他从耳中拉出那条金焰流转的铁棒来,狠狠顿地!
  铁棒猛然拔高,穹顶洞穿,地砖飞裂!它还在无限延伸,以让仙神恐惧的速度无限拔高着。仿佛要上贯九天,下通九幽!
  “来打过!”
  他赤金色的眸子转过大殿一周,嚣狂不可一世。
  Part2.1
  一直到很久以后,牡丹仙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她急急赶往灵霄宝殿,正为自己误了宴会时间而不安。
  彼时她身着星纱流罗裙,轻挽月华暖香带,妆容精致完美,放缓了脚步,尽量以最优美的姿态从那些神态慌张的天兵天将旁走过,走进大殿中。
  她如此美丽,在任何时候任何仙宴中都是目光追逐的焦点,然而此刻的灵霄宝殿中,却没有哪怕一位仙神注意到她。
  因为当那只猴子开始发光时,没有人能挪得开目光。
  他是齐天大圣,他名孙悟空。
  彼时一支金焰流转的铁棒在她面前生生打穿灵霄宝殿,贯通天地。
  平日里可笑的官服已然揭去,这一刻甲胄在身。
  他脚踏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顶凤翅紫金冠,只单手扶着如意金箍棒,威势煊赫,满殿仙神无不惊惶。
  一双赤眸里燃着烈焰,金灿灿的猴毛嚣狂招摇。
  他随意乜了她一眼,突然说道,“只有等你想跳舞的时候,你才应该跳舞。”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又睥睨众生。
  尔后刀枪齐鸣,尔后惊雷烈焰,尔后天翻地覆。
  陈年旧事都似梦,再如何喧哗也成烟。
  谁能够敌得过时间呢?
  她的记忆渐渐都模糊了,隐约只有一条铁棒金焰流转,通天贯地,就这么把回忆生生打断,留下一个永不能磨灭的烙印。
  她知道她不在他眼中,但她竟忘不了那眼神。
  很久是多久?
  大概是五百年。
  后来很多次,她都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跟他说话呢?
  她其实想告诉他,“其实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但那时候看着那样嚣狂骄傲的他,她竟不忍张口。
  而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
  她掌管天下牡丹的花期,每年都会在牡丹花开时亲历人间。仙人们都夸她尽心尽力,就连王母娘娘也曾表示赞许。
  但没有神仙知道,她每年都会路过一座山,每次都会往山下瞥一眼。
  她只瞥一眼,从不说话。
  那座山名五指山,山下压着一只猴子。
  她看着尘埃是如何缀上那曾经灿烂招摇的猴毛。
  她看着风刀霜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刻下痛楚。
  她看着那双神光冲天的眸子是如何渐渐黯淡。
  她看着他身前的花草是怎样开了又谢、荣了又枯。她真想为他开一朵牡丹,可是她不能。
  五百年!
  无论仙神佛妖,没有哪一个来看过他。
  没有哪一个敢来看他。
  偶有误入深山的猎户,却也只能在他眼中慢慢老去。
  他是永生的存在,却从未想过要承受永世的孤独。
  整整五百年!
  渴了只有铁汁,饿了只有铜丸。
  或是雨,或是泥。
  谁能知道他是怎样度过的?
  那天她在天庭听到有神仙闲聊,说是五指山下那只妖猴终于脱困。
  说话的似乎是贪狼星君,言语间志得意满,声音大得刺耳。
  还有诸如“菩萨,老孙求求你。”之类的谑笑碎语。
  她没有驻足,径自走远。
  她知道他终于明白了,像所有撞得头破血流的年轻人一样,他终于懂得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呢?
  Part2.2
  “齐天大圣!!!”
  花果山上,旗帜如林。
  猴子猴孙们欢呼雀跃。
  这是他的家!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这才是他最不能割舍的天堂!
  这只是一个梦0
  他醒过来,并且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西行路,十万八千里。
  真切的风,真切的云,真切的山水,真切的妖。
  唯一不那么真切的,是自由。
  头上金箍一转,亮堂得刺眼。腰间虎皮裙一围,滑稽得可笑。
  唯有铁棒高举时,这个世界才鲜活。
  “你不过是被压了五百年,你就背弃……”那青面獠牙的妖怪慷慨激昂,正义的唾沫四处飞溅。
  “你他妈闭嘴!”猴子忽然暴怒,腾空一棒将他的话语生生打断,“五百年!你知道什么是五百年?”
  那妖怪大刀惶急侧转,以刀背将这一棒拦住,交击出震天爆响。
  “你可喝过铁汁?”
  “你可吃过铜丸?”
  猴子的声音是平稳的、也是压抑的,但砸落的铁棒愈来愈重。
  “你知道太阳是怎么一点点升起,又如何一寸寸落下?”
  “你从未在意过。”
  他终于怒吼起来,“而我却只能细数着这些!”
  在这凶神恶煞雄壮如小山的妖怪面前,这猴子的身影显得那般瘦小,但他挥动着疾风骤雨般的棍击,却压落令观者心惊肉颤的凶蛮。
  “整整五百年!”
  “去你们他妈的五百年!”
  铁棒以无可挽回的姿态砸落,造就脑浆迸裂,白的混着红的,残破的尸体。
  他终于平静下来,铁棒随意拖在地上,转身径自远去。任凄风打着卷儿驱赶落叶,任小妖喽啰惊惶四散。
  “大圣爷爷,小的曾在您义兄蛟魔王麾下……”
  钢牙一错!斩妖!
  “大圣!我曾追随您的战旗!”
  啊!除魔!
  “你是妖族耻辱!”
  铁棒横扫,灰飞烟灭!成仙!
  “叛徒!”
  做佛!
  直到那一天,他亲手为自己的结拜义兄积雷山平天大圣牛魔王套上枷锁!
  “红孩儿在菩萨座前,再无被打杀之忧,再不用过我们那种心惊肉跳的生活。”他已经很久不曾解释什么,可此刻他还是想要说些什么。
  牛魔王肩抗铁枷,那对铁角依然直指天空,“我倒忘了,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了什么。”
  他默然。
  那时候那只顽劣的猴子将身一摇,身形涨得与牛魔王一般高大,他大大咧咧的拍着牛魔王的肩膀,“老兄,俺可是四海乾坤第一妖!”
  两道白气自鼻孔中喷出,牛魔王转身随着押解的天将离去,“成佛也好。”
  Part3
  那一日大雷音寺佛钟长鸣,功德之光遍洒净土。
  那一日佛唱阵阵,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十万八千里遥路,终成正果。
  他取下头顶那道金箍,轻巧得不过几两。
  “我自由了吗?”
  绒毛如此柔顺的贴伏在手,他随手把金箍丢在一边。
  束缚我的,难道是这道金箍吗?
  难道是这区区箍头之痛?
  佛亦有宴,也如仙。
  仙宴觥筹交错,也如妖。
  妖怪酒酣耳热,也如人间。
  那么这佛、这仙、这妖、这人,又在哪里不同呢?
  这顿斋席颇有滋味,却非供奉得力,而是斋席上有件趣事儿。
  普贤大菩萨笑着问那猴子,“斗战胜佛如今得成正果,必经历千辛万苦。可有什么故事要分享?”
  诸佛皆知,普贤菩萨座下弟子木吒,乃是托塔李天王之子。
  处处是戏啊,天上人间。
  3.2
  那斗战胜佛眉眼微垂,猴绒浅浅,瞧来却有几分清瘦。
  他侧转过头,“你们想听故事?”
  “你们想听听一只猴子是怎么与你们同列,终于成佛作祖?”
  有人想起了当年仙宫的一幕。有机灵的佛陀已暗暗身形偏向殿外,以伺稍有不对,即刻离场。
  在或期待或慌乱的漫长等待中,斗战胜佛却只是微微一笑,“多努力,努力就有机会。”
  五百年前……那是多么久远的故事啊。
  有一天他听完法会,迎送诸佛的童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牵引祥云正好经过了花果山。
  花果山上突然传来惊喜的喊声,“大王!”
  一只穿着拙劣锈铁甲、戴着简陋鸡翎冠、踏着粗鄙布鞋的猴子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举着木棒对他拼命招手。
  他端坐祥云,如若未闻。
  那只得见偶像的猴子激动得双眸盈泪、叫喊得声音嘶哑:
  “大王!你还记得吗?花果山上你高举大旗,天下妖族为你呐喊!”
  “你还记得吗?漫天仙佛在你面前低头!”
  “你还记得吗?灵霄宝殿成了你棍下的断壁残垣!”
  洞里、树上、河边、林中,无数猴子猴孙闻声涌了出来,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猴子,他们激动不已,他们热泪盈眶,他们拼命般大喊:“大王!你还记得吗?”
  那双藕丝步云履!那副锁子黄金甲!那顶凤翅紫金冠!如今在哪里?
  他只是双手合十,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他任祥云飘过。
  他如祥云飘过。
  尾:
  老猴子已经很老了,倚着巨石懒洋洋的晒太阳。
  一只顽劣的小猴子跳到巨石上,高举木棒,眼神灼灼,
  “大圣爷爷肯定是在等待机会,等待……石破天惊的那一日,必定再将这天地打破!”
  老猴子不屑的嗤笑了声,“谁知道呢?”
  但不知怎的,许是岁数太大了,眼睛涩得难熬。
  他又沉默了许久,才喃声道:“或许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