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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是不是有所顾及不敢提灯,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礼佛的殿堂。走地越近,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一声赛过一声,仿佛跳出胸膛,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紧张地不能言语。
  领路人来到门口后便打算离开,转头对子虞低声说:“进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从侧门而入,竟没有人守着。她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这一步,是再也不容许她回头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些许,照记忆里的路线进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书案上点着灯,有灰衣僧人在抄写经文,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晃动,让他清冷的面容一览无馀。
  子虞诧异地看着怀因,不知是否该装作不觉,继续走进去。
  怀因忽然有所觉,抬起头,一霎那脸色微变。
  子虞看着他,心里顿时浮现出很多模糊地画面:在她小产痛苦万分的时刻,有人在她身边低颂佛经,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来时依稀记得,心里万分感激,几次托人代为重金酬谢,都被怀因婉言谢绝,无论送的礼物是贵是珍,这位僧人都不曾领受。刚开始,子虞担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观察的时间久了,才知怀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尘。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养好身体能行动了,想亲口对他言谢,只是寺中人多口杂,他似乎有意回避,竟无相遇良机。
  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如此光景。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过书案进入内殿。
  “娘娘,”怀因拦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静思,不能进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愿回答,没有片刻停留,依旧要入内。
  “娘娘。”怀因的口气有些焦急,只因不愿打扰到殿内的人而刻意压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誉尽毁。”
  子虞的睫毛颤了颤,落寞地说:“已经毁了。如果不能改变处境,我留着清誉又有什么用呢。”
  怀因徒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底说不清是愤然还是失望,如蚁啃噬,万分难受起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澈,在黑夜里仿佛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别开眼,淡淡地说:“大师是出世之人,天地间自在洒脱,我只是个俗人,有许多无可奈何……”
  “这不是犯错的借口,”怀因说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没有机会得到修正的。”
  子虞转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师知道我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怀因一怔,她笑了笑,灯火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如素,眉目清丽难绘,只因细心装扮过而越发温润妩媚。
  “晋王妃罗氏,三年无出,避世出家,某年,殁——这将会是我的结局,”她喟叹,“我的生活不会有人关心,一生的作为,就只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错误,实在是我最后一次良机。”
  怀因觉得无力,并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们相处的世界大不相同,连看待事物的标准都变得南辕北辙。
  他冷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喊人来,娘娘还会一意孤行?”
  子虞脸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会——你曾经亲手救了我的性命,不会眼睁睁地看我去死。”说完,她从容越过怀因,往殿内而去。
  怀因皱着眉,口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化作了黑暗中一个含糊的音,其中的意义,谁也不明白。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三)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2-11 10:15:37 本章字数:2093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在离卧榻有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睁开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神就变得犀利:“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也明白了她能走到这里得益于谁的帮助。他低头审视她,目光如水:“能够安然而退,在无世俗干扰的寺院生活,难道不好?”
  子虞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并无排斥,这才大胆地说道:“主持大师那天亲自为我讲经,说了一个故事:寺院刚建的时候,山下有一条路没有修整好,下雨后泥泞不堪,有一天有个路人来到寺院里,恰巧碰到两个友人,友人劝他:你的鞋都脏了,该换一双。他却不在意地说:换鞋走老路有何用,该换一条路走才是。”
  皇帝听罢笑了笑:“说的不错。”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为数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岂不是充满乐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处境,淡淡说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选的这条路呢?”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摘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发抖,自己却浑然不觉,“除了哥哥,没有人关怀我,我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说。”
  大概是她语气的孤苦触动了他,又或者是她话语中的决绝打动了他,那片刻时光,皇帝沉默不语,也不责备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却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来,心里微微酸楚,不知不觉垂下泪来,她低下头,下颌却突然被托住,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和声音依旧如常:“既然是已经不在乎,又何必落泪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婉然道,“妾愿余生侍奉陛下。”
  终于说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静静等待结局。
  皇帝并没有犹豫很久,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地问:“你的闺名是什么?”
  子虞又惊又喜,抬起头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泪,这一展容,让殿中灯火都为之黯然。
  皇帝看着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歆儿为她更衣时“啊”地惊讶了一声,子虞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被汗水打湿,她悄悄叹息一声,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骤然而失,一下子瘫软在床沿。歆儿神色忐忑地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边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顷刻便昏昏睡去。
  梦里出现了太多纷乱的人和事物,她一样都没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了过来。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随行的宫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有的担忧,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约而同低下头。
  子虞神色和悦地笑了笑,对他们说自己已不再需要这么多人的伺候,愿意将他们遣送回原来的主家。
  在落难时刻将奴仆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闻此讯都不加掩饰地面露喜色。随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选择归属。等秀蝉整理好全部人员名单,子虞修书两封,让随行带走散去。
  最后留下的只有七人,有两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挤,即使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留下只是别无选择,剩下的几个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离去,难免日后会留下背主的名声。他们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儿最为大胆,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对子虞说:“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蝉,有奴婢在。”
  子虞欣赏她的胆识,将她与其他婢女划分出来,待遇与秀蝉一样。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一)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2-11 10:15:37 本章字数:2348
  第二十九章
  皇帝留在寺中,时常召子虞一起听颂佛经,御驾随行的宫人都觉得逾制,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态度已然分明。宫人们见风使舵,顿时对子虞忌惮起来。可背后那股风言风语像是又遇春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蜚短流长的言语最是恶毒,下人们不敢让子虞知道,只是偶然有一两句让她风闻,也觉得似火焚心般的难受。
  眼看势成骑虎,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子虞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揣测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礼的举动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接连几天的垂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种看似很近,其实没有实质的关系,让子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于吴元菲。
  “帝王心意向来难测,”吴元菲道,“这位陛下从太子时期就已经深沉老练。当年以为他做不到的,现在都已经逐一实现。足以证明,陛下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在没有把握达到目的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娘娘,你也要沉住气。陛下现在也许正在考验你和殷相,看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险。”
  子虞眸光一动,神色显得有些萧索:“起步唯艰,后面的道路真如你说的那样的有趣吗?”
  “受人摆布当然心生厌恶,等有一日走到权力的巅峰,随意摆布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子虞听惯了她这样的说辞,仅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时就该离去,可她迟迟没有起身,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吴元菲垂下眼睑,口气掩饰不住有些伤感:“我年轻的时候立下宏愿:一定要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让我的名字也能随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乡,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轻视,这些年能留下性命,并不是因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让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证明,当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错误。”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里不甘心吧?”
  吴元菲沉默片刻,又从容笑道:“当年我不重视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觉——以她的性格,无法在权力巅峰善始善终。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证明这一点。”
  子虞皱眉:“我也许无法达到先生的期望……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宝座与我终生无缘。”
  “皇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吴元菲平淡地说道,“你该走的是另一条路,与那些循规蹈矩入宫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称而拥有与其相称的权力。”她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光彩,让子虞侧目不已。
  “娘娘,”她微微施礼,“不用为我的将来操心,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有皇后在,我无法随你进入宫廷,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安心的说法。”
  她的语调轻松,说的却并不是让人轻松的内容。子虞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样很好。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礼,动作诚恳,而吴元菲也并没有避让,坦然接受。子虞柔声对她道:“先生,保重。”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元菲都不发一语,子虞抿唇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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