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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喜欢吗?”邻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间道。
  “非常喜欢!”
  “这是我们的鲁维姆契克。在布列斯特城里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比鲁维姆·斯维茨基更好的小提琴手了。如果鲁维姆在婚礼上演奏,那么新娘就一定会幸福。如果他在葬仪上演奏的话,……”
  柯里亚终究没有明白,要是斯维茨基在葬仪上演奏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因为有人在嘘他们了。上了年纪的人点了点头,听了一会儿,然后贴着柯里亚的耳朵轻声说:“请记住这个名字:鲁维姆·斯维茨基。无师自通的鲁维姆·斯维茨基,灵巧的手指,绝妙的听力,善良的心灵……”
  柯里亚久久地鼓掌。菜肴端了上来,尼古拉中尉把酒斟满了高脚酒杯,压低声音说道:“音乐——这很好。但是你再听听他说。”
  柯里亚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旁边的坦克手。
  “昨天取消了飞行员的休假,”安德烈低声说,“边防战士们说,每天夜里布格河对面都有马达的吼声。坦克,牵引车。”
  “说得很有趣,”尼古拉举起了高脚酒杯,“为我们相识干杯。”
  他们干了杯。柯里亚赶紧吃了一口菜,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莫不是挑衅?”
  “一个月以前从那面跑过来一个大主教,”安德烈又低声说,“透露德国人正在准备战争。”
  “可是塔斯社正式声明说……”
  “轻点,柯里亚,轻点,”尼古拉微笑了一下,“塔斯社——在莫斯科。这里是布列斯特。”
  晚饭端上来了,他们一齐动起手来,把德国人、塔斯社、边境和大主教统统忘到了一边。柯里亚怎么也不能相信大主教的话,因为他毕竟是为偶象服务的。
  后来小提琴手又奏了起来。柯里亚不吃了,他在听,拼命鼓掌。邻座的人也在听,但更多的是在低声谈论传闻,谈论每天夜里听到的反常的噪音,谈论德国飞行员经常越过边界线的问题。
  “可是又不能把它们打下来,有命令嘛。这不,咱们就只好团团转了……”
  “拉得多好啊!……”柯里亚兴奋极了。
  “嗯,拉得是有水平。朋友们,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可究竟是什么事呢?这还是个问号。”
  “没关系。总会有答案的,尼古拉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中尉同志们,为任何问题都有答案而干杯!……”
  天色已暗,大厅里点亮了灯。电力不足,灯泡的亮度时强时弱,墙壁上飘忽着暗影。中尉们把点的饭菜吃得净光!这时尼古拉便与穿黑色西服的公民结账:“今天,伙伴们,我请客。”
  “你打算去要塞?”安德烈问,“我劝你别去,柯里亚,天黑路远,不如跟我到军事委员部去,你就在那儿过一夜。”
  “何必到军事委员部去?”尼古拉说,“咱们回车站去得了,柯里亚。”
  “不,不。规定我今天去部队报到。”
  “那怎么行,中尉,”安德烈叹了口气。“提着箱子,深更半夜,穿越整个城市……”
  “我有武器。”柯里亚说。
  也许,他们本可以劝住他,因为柯里亚自己也开始动摇了,尽管身上有武器。如果他们能劝住他,那末,柯里亚就会去车站或者去军事委员部过夜了,可是在这当儿,邻桌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近他们:“十分抱歉,红军指挥员同志们,十分抱歉。这位年轻人非常喜欢我们的鲁维姆·斯维茨基。鲁维姆此刻正在吃晚饭,我同他谈过了,他说他愿意专门为您,年轻的指挥员同志,再演奏一支曲子……”
  就这样,柯里亚哪儿也不去了。他留了下来,等待小提琴家专门为他演奏。那两个中尉走了,因为他们得去安排过夜的地方。他们紧紧握了握柯里亚的手,满脸笑容地同他告别,投进了夜的怀抱里,安德烈去捷尔仁斯基大街的军事委员部,尼古拉中尉则前往挤满了人的布列斯特车站。他们迈进了最短的夜,却如同永远消逝了一样。
  餐厅里的人渐渐稀少了,夜色正浓,无风的夜从敞开着的窗口潜了进来,平房林立的布列斯特渐渐进入了梦乡。一条条笔直的街上行人寂寥,掩映在丁香和茉莉花丛中的窗户里已熄了灯,只是偶尔有马车隆隆地驶过。静谧的城市渐渐沉入安宁的夜——这是一年之中最沉静、最短暂的一夜……
  柯里亚有点头晕,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非常美好:不论是餐厅里渐渐减弱的喧哗,还是从窗口俏然而入的温暖的夜色;也不论是窗口外面神秘的城市,还是对那个打算专为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独奏一曲的、体格不匀称的小提琴家的期待——这一切他都觉得很美好。诚然,有一个情况打乱了他的期待心情,柯里亚不知道音乐家为他演奏他是不是需要付钱,不过随即又想了想,终于断定,自愿干好事是不用付钱的。
  “您好,指挥员同志。”
  小提琴手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柯里亚立即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嘟哝了句没有必要的话。
  “伊萨克说,您从俄罗斯来,您喜欢听我拉琴。”
  他长长的手中拿着弓子和小提琴,照样奇怪地眨着眼睛。柯里亚仔细一看,方才明白了原因,原来斯维茨基的左眼珠被一层白膜遮住了。
  “我知道俄罗斯指挥员们喜欢听什么。”小提琴手用尖下巴紧紧夹住小提琴,右手举起了弓子。
  于是小提琴奏了起来,乐声如怨如诉,大厅里又鸦雀无声,生怕不小心弄出声音来会使这个体格不匀称、眼珠上有一层白膜的小提琴手生气。柯里亚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那细长的手指如何在琴弦上抖动,又一次想哭而未能哭,因为斯维茨基不允许这些泪水涌出。柯里亚只是轻轻地叹息和微笑。
  斯维茨基演奏了《两眼乌溜溜》和《黑眼睛》,还拉了两首柯里亚初次听到的曲子。最后一支尤为凄婉、悲怆。 “门德尔松1(注:1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作曲家)。”斯维茨基说,“您听得很专心,谢谢。”
  “我说不出……”
  “承蒙赏光。您是不是去要塞?”
  “是的,”柯里亚顿了一下承认说。“粟树大街……”
  “应当叫一辆轻便车,”斯维茨基笑了。“按你们的说法就是找个‘马车’。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送您,我的侄女也要去要塞。”
  斯维茨基把小提琴放好,柯里亚在空空的存衣处领出了手提箱,他们走出餐厅。街上阒无一人。
  “请往左拐,”走到拐角的时候,斯维茨基说。“米罗奇卡——这是我的侄女,她在军官食堂里当厨师已经一年了。”她很有才能,是个真正的天才,她定能成为一个最了不起的主妇,我们的米罗奇卡……”
  灯光突然熄灭了。稀落的路灯、住宅窗户里和火车站上的亮光一下全熄灭了。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
  “真怪,”斯维茨基说。“我们怎么办呢?好象十二点了吧?”
  “莫不是出了故障?”
  “非常奇怪,”斯维茨基重复了一句。“您知道,我对您直说吧,自从东方人……就是说你们苏联人来了之后,对,是从你们来了之后,我们就不再摸黑了。我们不再摸黑,也不再失业了。我们城市再也没有失业的人了,这简直是奇迹,要知道,真的没有这种人!人们开始热闹地举行婚礼,大家一下子都需要鲁维姆·斯维茨基了!……”他轻轻地笑了。“对音乐家来说,事情多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要不是在葬仪上拉曲子的话。如今我们会有音乐家,因为在布列斯特办起了一所音乐中学和一所音乐专科学较。这是完全正确的。都说我们:犹太人是喜爱音乐的民族。是的,我们是这种人。如果几百年来您常常侧耳倾听哪条街上有士兵的皮靴声以及隔壁胡同里是不是您的女儿在呼救,你也会成为音乐爱好者的。不,不,我不想触怒上帝,看来,我们还是走运的。看来,是福星高照呵,我们犹太人才感到自己也是人。啊,感觉到自己也是人这有多好!可是犹太人的脊梁怎么也直不起来,犹大人的眼睛怎么也笑不起来——多么可怕呵!婴儿一生下来就带着一双忧伤的眼睛,多么可怕啊。您记得我给您拉的门德尔松的的那支曲子吗?那支乐曲写的就是饱含忧伤的孩子的眼睛。这是无
  法用语言来解释的,这只能用小提琴来表达……”
  街灯、车站上和几家住户的窗户里一下子都亮了。
  “大概发生了故障,”柯里亚说,“现在已经修好了。”
  “啊,是格鲁兹尼亚克老爷。晚安,格鲁兹尼亚克老爷!生意怎么样?”
  “在布列斯特能有什么生意,斯维茨基老爷?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健康。都愿意步行……”
  这两个男人开始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了起来,这时柯里亚站在一辆拉散座的四轮马车跟前。车上坐着一个人,但是路灯太远,照不见他的样子,柯里亚不知道车上坐的这个人是谁。
  “米罗奇卡,好孩子,快跟指挥员同志认识一下。”
  模糊的身影在车上扭动了一下。柯里亚忙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普鲁日尼科夫中尉。尼古拉。”
  “指挥员同志是初次来我们城里。你要做个好主人,姑娘,给客人好好介绍介绍。”
  “我们会介绍的,”车夫说,“今夜真美啊,咱们又不急着上哪儿。晚安,斯维茨基老爷。”
  “一路平安,格鲁兹尼亚克老爷,”斯维茨基把细长的手伸给了柯里亚,他的手很有劲,“再见,指挥员同志。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对吗?”
  “一定,斯维茨基同志。谢谢您。”
  “请赏光,米罗奇卡,好孩子,明天来看看我们。”
  “好的。”她的声音有点胆怯而怅惆。
  马车夫把手提箱放进车座里,自己爬上了驭手座。柯里亚站在马车踏板上,再一次向斯维茨基点了点头。姑娘的身子挪到了角落里。柯里亚坐下了,深深陷在弹簧座里,马车在石板路上一摇一晃地起动了。柯里亚本想向小提琴手挥挥手,但座位太低、车帮太高,车夫宽阔的脊背又挡住了视线。
  “我们上哪儿去?”坐在角落里的姑娘突然低声问。
  “不是让你给客人介绍介绍城市吗?”马车夫说道,连头也不回。“真抱歉,我们这个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城有什么可介绍的呢?要塞?他正是要到那里去。运河?明天天一亮他就会看见。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城还有什么呢?”
  “布列斯特大概很古老吧?”柯里亚尽量加重语气问。
  “如果从犹太人的人数来看,它跟耶路撒冷是同庚(角落里发出了轻轻的笑声)。瞧,米罗奇卡高兴了,她笑了。我一高兴,不知怎么就不想哭了。由此可见,世上的人兴许不是分为俄罗斯人、犹大人、波兰人、日耳曼人,而是分为非常愉快、愉快和不怎么愉快的人,是不是呢?长官老爷,您是不是同意这种看法呀?”
  柯里亚想说,第一,他根本不是什么老爷,第二,他不是长官,而是红军指挥员,但他没来得及说,园为马车突然停住了。
  “既然城里没什么值得看的,那还介绍什么呢?”马车夫一面从驭手座上下来一面问道。“那就只好让客人看一块石柱,都说它很著名。你就带客人去看看那个石头柱子吧,米罗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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