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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震颤的嗡嗡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淹没了所有别的声音。他俩不约而同地扑向窗龛,趴在地板上。气浪霎时间卷起了尘土,墙壁颤动,要塞院子里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空袭以后他们就会发起进攻!”普鲁日尼科夫大声喊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守门口!而你——窗口!窗口!萨里尼科夫,窗口——口!……”
身旁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墙壁颤动,砖头掉落。爆炸的气浪掀翻了机枪,把中士的尸体甩到了一旁。刹那间一切都被焦臭的硝烟遮蔽了,空气令人窒息。普鲁日尼科夫又咳又喘地扑向了机枪,爬着把它拖向墙根。
“注意窗口,萨里尼科夫!……”
萨里尼科夫捂住耳朵,伏卧在地上。普鲁日尼科夫摇晃他,扯他,用脚踢他,但他只是益发紧贴着砖地。
“窗口——口!……”
身旁又一声巨响,门拱上的砖头纷纷掉落。又响起一声爆炸,一声又一声,困在砖堆里的普鲁日尼科夫已不再去数爆炸声了:它们已连成了一片隆隆不断的轰响。
谁也不记得,炮火持续了几个钟头。而当四周开始沉静、他们从砖上堆翼爬出来的时候,轰炸机低飞的隆隆声已响彻在空中。轰炸机发出肆无忌惮的叫嚣,开始向教堂俯冲。他们又卧倒在墙根下,大地又呻吟,砖头复又掉落,三百年前建筑起来的这座教堂正摇摇欲坠。尘土、浓烟、焦臭味窒住了呼吸,力气早已消耗殆尽。意识几乎失去了,只有躯体还在毫无痛感地承受着爆炸的震动和打击。
“活着,”普鲁日尼科夫模模糊糊地想道,他两耳被严严堵住,处于一片沉寂中,“我还活着。”
他不想动一下身子,尽管他感觉到背上压着的砖头很重。头痛欲裂,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疼。舌头又干又肿:它充塞了整个口腔。烧灼着上腭。
“德国人!……”
这声音来自远处,仿佛来自他周围这一片寂静的彼岸。不过他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着爬起身来。砖头哗啦啦滚了下去,他艰难地从底下爬了出来,睁开迷进了灰尘的眼睛。
边防战士连忙把机枪架起来:散热筒已被压扁,瞄准器也弯了。身旁的一个陌生战士在扒拉砖堆,往外拖机枪子弹带。普鲁日尼科夫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但他毕竟向前迈了几步,两膝一弯,扑倒在机枪旁边。
“让我来。我自己来。”
“德国人!”
边防战士扭歪的脸上流着血。普鲁日尼科夫轻轻推了他一下,重复道:“我自己来。你——守住窗口。”
他趴在机枪跟前,用疲惫无力的手死死抓住枪柄。边防战士已不在眼前:身旁卧倒的一位战士正在往子弹带里安装子弹。普鲁日尼科夫打开了枪盖,理了理弹带,此刻他发现了德国兵:他们穿过硝烟和尘土的浓幕正冲着他奔了过来。
“打!”战士喊,“打呀!”
“就打,”普鲁日尼科夫嘟哦了一句,眼睛从挡弹板的缝隙里瞄着冲过来的敌人,“就打。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担心自己扳动不了枪机,因为手指发抖,一点力气也没有。然而枪机被扳动了,机枪在手中跳动了起来,教堂前面撒开一个扇形的尘幕。普鲁日尼科夫抬起枪筒,朝着冲过来的晦暗的身影射出长长的一梭子。
情况十分危急。烟幕里出现了一些黑乎乎的人影,普鲁日尼科夫扳动着枪机不停地打,直到它们消失为止。在射击间隙里,他拼命在砖堆里扒拉压扁了的弹匣,不顾手指流血,一个劲儿地往子弹带里塞子弹。接着又向潮水般涌来的冲锋枪手扫射。
整整一天德国人没让喘口气儿。进攻转为炮轰,炮轰转为轰炸,轰炸又转为进攻。轰炸时,普鲁日尼科夫就把机枪拖向墙根,轰炸结束时,他又把机枪拖回原地扫射,他变成一个聋了的、半失明的、知觉麻木的人了。副手被砸在从拱顶掉落下来的一大块东西底下,他曾可怕地呼喊了好一阵子,但是正值敌人的进攻,普鲁日尼科夫无法扔下机枪去救他。散热筒不知是熔开了焊接处,还是被子弹打穿了:机枪直往外冒汽,宛如沸腾的茶炊,普鲁日尼科夫忍着烫疼把它从坍塌的门洞拖到墙根,又从墙根拖回去再打,焦虑的是,子弹眼看就要打光了。他不知道,教堂里还剩下几个战士,但他一直射击到子弹打不出去了为止。这时他想起了冲锋枪,便朝德国人扫了一梭子,随即向教堂晦暗的深处跑去,不时绊在石头和尸体上。
在他尚未跑抵地下室时,忽听得外面爆发出散乱的射击声和嘶哑的“乌拉”声。普鲁日尼科夫明白了,自己人已到,于是他踉踉跄跄向出口走去,把冲锋枪随身拖着。有人迎面跑了过来,对他说了什么话,但他好不容易才从焦渴的喉咙里吐出一个字:“喝……”,随即倒下了,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水使他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水壶,立刻伸过嘴去,喝了一口又一口,后来才弄明白了,原来是萨里尼科夫在给他喝水:黑暗中辨出了他头上新缠上的白绷带。
“你活着,萨里尼科夫?”
“活着,”战士郑重地回答道,“那个小伙子被压在底下以后,是我给您递子弹带的。可您一个劲儿地派我到窗口那里去。”
普鲁日尼科夫只是记得一片尘土里的黑压压的德国兵身影,记得爆炸的轰鸣和被一大块东西压在底下的机枪副手那可怕的呼叫,记得灼手难忍的炙热的机枪。除此,他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问道:“教堂守住了吗?”
“多亏小伙子们增援。从侧翼打击了德国人。”
“而水呢?哪儿来的水?”
“嗨,您不老是要水喝么。我就去了一趟。真可怕:天空亮得象白天一样。就在那儿我多少挂了点花,但是却弄回来七壶水。”
“不应该再喝了,”普鲁日尼科夫自己给自己下了命令,并且旋上了壶盖,“我们有几个人?”
“普里日纽克守在地下室,我和您,再就是边防战士。”
“边防战士没受伤吗?”普鲁日尼科夫突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就是说,没受伤,是吗?”
“眉宇被砖头砸伤了,不过总算没有受伤:是个幸运儿。他正在搜那些还没僵硬的尸体。不用说,是搜德国人。那里,院子里,他们的尸体很多。”
普鲁日尼科夫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那里弃置着他的被损毁了的机枪。院子里夜色已浓,但是熊熊的大火和无以数计的照明弹把它照得通亮,阴森肃杀的寒光笼罩着这座渐趋沉寂的要塞。偶尔有几发德国人的炮弹落下:声音响亮而短促。
“把中士埋了吗?”
“掉落的砖头已把他盖上了。只露出一只脚跟。”
一堆砖头底下露出了一只破烂不堪的士兵鞋。普鲁日尼科夫突然记起,中士穿的是皮靴,这就是说,砖头底下是被拱顶塌下的一大块东西压着的那个战士,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坐到碎砖堆上,想起自己差不多有两昼夜没吃东西了,便说出了口。萨里尼科夫拿来德国粗饼干,他们不慌不忙地咀嚼起来,眼睛望着被照亮的要塞大院。
“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毕竟没让敌人打过来,”普鲁日尼科夫说,“这意味着,我们同样能够顶住,对吗,萨里尼科夫?”
“当然,我们能够。”萨里尼科夫确信他说。
边防战士回来了,拖来装满了冲锋枪子弹的一件军装上衣。他突然说:“请记住我的住址,中尉:戈麦里,卡尔·马克思大街,一百一十二号,门牌九号。杰尼什克·符拉基米尔。”
“而我是斯摩棱斯克人,”萨里尼科夫说,“杜霍夫什纳城郊。”
“看来不得不撤离这儿,”大家交换了地址以后,边防战士说,“我们四个人是无法打退敌人的。”
“我不走,“普鲁日尼科夫说。
“傻啦,中尉。”
“我不走,”普鲁日尼科夫重复了一句,叹了口气,“没有接到命令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他本想谈谈今天早晨自己没有履行职责的事,谈谈没有丢弃机枪的中士,谈谈祖国,——毫无疑问!——祖国人民正在采取一切措施前来拯救他们。他本想谈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在这战争的第二天夜里,所有的话都使他觉得太渺小和微不足道了。
“关于明斯克,德国人是在胡说八道,对吗?”萨里尼科夫问道,“不可能让他们深入那么远。也许正在击溃他们。”
“正在击溃,”边防战士表示同意,“只是不知为什么听不见双方交战的声音。”
他们不由得细心倾听了一会儿,但是除了偶尔有炮弹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其它什么也听不见:前线那可怕的沸腾声已远远滚向东方。
“这意味着,只剩下了我们,”边防战士轻声说,“而你却说什么:我不走。这需要有机枪才行。”
普鲁日尼科夫自己也知道,没有机枪是无法击退敌人下一次的进攻的。但他已没有机枪了,而离开这里——他却不愿去想。他记得胸前佩带勋章的那个黑头发上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记得婴儿那缠绵不绝的惊惧的哭声,记得地下室里的妇女们。不接到命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那里去。他也不能放任何人去那里,因此他说道:“大家睡觉。我放哨。”
萨里尼科夫即刻就倦缩一团,而边防战士却不想睡,说他在弹坑里睡过了。他朝教堂里面走去,在那里呆了许久(普鲁日尼科夫已经有点不安了),后来跟普里日纽克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回来了,有一个红褐色头发、戴着炮兵领章的上士,头上受了点伤,他不停地摇晃脑袋并注意细听。
“耳朵里仿佛灌进了水。”
“旁边散发臭气,”边防战士说。
普鲁日尼科夫明白他指的是至今还在教堂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他下令清除一下。战士们去了,只剩下炮兵一个人。他坐在靠墙的地板上,不停地甩动自己那震伤的脑袋,呆滞地盯着一点。
后来他说:“可我有妻子。八月份就要生孩子了。
“她在这里吗?”普鲁日尼科夫立刻想起地下室里的妇女们,于是问道。
“不,在妈妈那里。在伏尔加。”他沉吟了一会儿,“你怎么想,我们的人会来吗?”
“会来。不可能不来。不会忘记我们的,你放心。”
“敌人力量很强,”炮兵叹了口气,“今天他们的进攻简直是倾压了过来——真可怕。”
“我们的力量也很强大。”
上士不作声了。叹了口气,甩动着脑袋:“不然,去指挥部地下室一趟?”
“您告诉他们,这里没有机枪。也许会给我们。”
“他们自己也不见得有很多,”炮手往外走时说道。
德国人依然在发射照明弹。它们爆炸以后,撑着小伞徐徐降落,把渐渐静下来的要塞照亮。偶尔落下几颗炮弹,对岸传来机枪排射的声响。普鲁日尼科夫顽强地同睡魔作着斗争,无精打采地坐在砖土堆上,睡在身旁的萨里尼科夫在均匀地呼吸。
“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幸运儿,”普鲁日尼科夫脑子里一闪,“直到现在没有受过伤。”
想到这里,他吓坏了,因为这会给自己念叨出灾祸来,于是他赶忙提醒自己时运乖戾,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