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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心里确信,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是不可能糊里糊涂被打死的,这种信念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符咒都强有力。他总共才十九岁零两个月,他坚信自己是不会死的。
  边防战士和其他战士们回来了,报告说已把教堂中的尸体都拖出去了。普鲁日尼科夫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说话的力气已没有了。
  “躺一会儿,中尉。”
  普鲁日尼科夫本想拒绝,但头已耷拉下来,他顺着墙滑倒在一堆碎砖头上,一下子就进入梦乡了,一个拳头放在自己那孩子般光滑的脸腮底下。
  ……他乘坐着一叶轻舟,往什么地方漂荡,浪花越过船帮溅进了舱里,他尽情地喝着那清凉的、沁人心脾的甘露。瓦丽雅身穿洁白耀眼的连衣裙,笑盈盈地坐在船尾。就这样他在睡梦中笑了起来……
  “中尉!”
  普鲁日尼科夫睁开了眼睛,看见杰尼什克、普里日纽克、萨里尼科夫,还有几个战士,于是坐了起来。
  “命令我们回指挥部地下室。”
  “为什么回地下室?”
  “有人接替我们啦。照样没有用。”
  一个陌生的年轻中尉正在门洞那里发号施令。战士们正在架一挺重机枪,用砖头垒起一道胸墙。中尉自我介绍了一下,传达了命令:“受波塔波夫的派遣。教堂地下室是否检查过了?”
  “没来得及检查。布上一个带手榴弹的岗哨,以防万一: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梯级。对了,还要注意窗口。”
  “嗬嘿。呶,祝您幸福!”
  “祝您幸福。我把自己的战士们带走。他们总共只有三个,舍不得分开。”
  “你以为那里会轻松些吗?你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个打法吗?悄然无声地往窗跟前爬,然后往里扔手榴弹。不过你要知道:他们的手榴弹扔过来以后,大约要过三秒钟才会爆炸。如果落到了你的身旁,那你准来得及把它扔回去。我们的人就这么干。”
  “我记住了。谢谢你。”
  “对了,你们有水吗?”
  “萨里尼科夫,我们有水吗?”
  “有五壶,”萨里尼科夫不大高兴他说,“打起仗来是没有时间喝水的。”
  “我们不是自己要喝,我们是给机枪准备着。”
  “拿去吧,”普鲁日尼科夫说,“把水壶给他们,萨里尼科夫,我们走吧。”
  他们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教堂:杰尼什克走在前头。天蒙蒙亮,懒洋洋的炮弹声依然零落地响着。
  “约莫过一个半小时就会开始打啦,”萨里尼科夫舒但地打了个呵欠,说道,“还不错,德国人让我们休息了一会儿。”
  “他们害怕黑夜,”普鲁日尼科夫微微一笑。
  “他们什么也不怕,”边防战士恶狠狠他说,头也没回,“他们喜欢舒舒服服地打,这些坏蛋在执行八小时工作制呢。”
  “难道德国人那里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吗?”普鲁日尼科夫表示怀疑,“要知道他们那里是法西斯主义。”
  “法西斯主义——这没错!”
  “唉,可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刻当兵呢?”普里日纽克突然说道,“招兵负责人对我说:如果愿意——现在就去,要不——就等秋天去。而我说:现在……”
  一阵短促的射击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他们立即卧倒,滚进弹坑里。枪声不再响了。
  “也许是自己人?”普里日纽克悄声问道,“会不会是我们的人在匍甸前进?”
  “是朝说话声打的,”杰尼什克说道,声音勉强听得见,“怎么会是自己人呢,见你的鬼去,自己人……”
  他不吱声了,大家又都侧耳细听。普鲁日尼科夫觉得,就在旁边很近的地方发出一种轻微的金属碰击声。他捏了一下边防战士的胳膊肘:“你听见了吗?”
  杰尼什克用冲锋枪挑着钢盔,伸到弹坑外沿。谁也没再打枪,于是他把钢盔缩了回来:“我去看看。你们暂时趴在这里。”
  他悄然无声地爬出了弹坑,消失在顶坡外面。萨里尼科夫向普鲁日尼科夫挪动了一下身子,咬着他耳朵悄声说:“瞧,这就是所谓的‘八小时’。我们不该把水留下,中尉同志。让他们自己……”
  “嗳,这是自己人!”普里日纽克执拗地重复了一句,“看来,是在搜集武器。”
  有个什么东西跌落在弹坑的边沿,碰到钢盔以后在沙土上滚了起来。普鲁日尼科夫转过脸来:他的面前是一颗带长柄的手榴弹。
  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它的咝咝声。他顿时想到自己完了,感到内心似刀割般的疼痛,想到某种至为亲切的东西——妈妈或者维罗奇卡,但是这一切只是一闪念,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未等这一秒钟流逝,他抓起发烫的手榴弹头,向晦暗处扔去。轰的一声爆炸,沙上散落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时响起了杰尼什克的绝望喊声:“德国人!快跑,伙伴们!快跑!……”
  黎明前的寂静被冲锋枪的排射声划破了。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枪声:通往教堂和三百三十三团地下室的路被切断了。
  “往这边来!”边防战士喊了一声。
  普鲁日尼科夫很快发现喊声来自什么地方,他弯下腰迅速向杰尼什克跑去。冲锋枪的火力缩小了包围圈。普鲁日尼科夫滚进了边防战士曾在里面以短促的射击掩护过他们的那个弹坑,萨里尼科夫继他之后也扑了进去。
  “普里日纽克在哪儿?”
  “被打死了!”萨里尼科夫一面射击,一面喊道,“被打死了!”
  德国人的火力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使他们紧紧贴在地上,包围圈愈缩愈小。
  “往下一个弹坑里跑!”杰尼什克喊道,“然后再掩护我!快,中尉!赶快!……”
  射击更猛烈了:教堂里的重机枪朝敌人的发射点猛打,三百三十三团的地下室也在射击,火力从废墟偏左面发射出来。普鲁日尼科夫跑到下一个弹坑,卧倒,急忙射击,竭力不使子弹碰上向他跑来的杰尼什克的晦暗身影。萨里尼科夫的冲锋枪,子弹卡壳了。
  他们相互掩护,以跃进的方式终于冲到一片空旷的废墟地段,德国人被甩得老远。他们打了一阵枪以后,也就消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可以喘口气了。
  “瞧,这可真是碰上了,”杰尼什克坐在瓦砾堆上一面呼哧呼哧喘气一面说道,“今天我跑的百米超过了世界冠军。”
  “真幸运!”萨里尼科夫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返回时也会很幸运!”
  “闭嘴!”普鲁日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还是把冲锋枪弄弄,免得下次再卡壳。”
  萨里尼科夫委屈地低下头,不声不响地拆卸起冲锋枪来。普鲁日尼科夫为自己的这声呵斥感到很尴尬,但他担心这种得意的炫耀最终会给他们招来灾祸。除此之外,使他十分不安的是,现在他们已被切断了与自己人的联系。
  “把周围检查一下,”他说,“我来监视。”
  射击停止了,只是岸边还偶尔响起稀疏的扫射声。在陌生的废墟上散发着焦臭、汽油以及某种普鲁日尼科夫无法辨别的令人作呕的油腻味儿。黎明前的微风带来了尸体腐烂的臭气:这种气味使他受尽了折磨。
  “应当换个地方,”他想道,“可是到哪儿去呢?”
  “汽车库,”杰尼什克返回后说道,“那里小伙子们被烧焦了,惨不忍睹。没有地下室。”
  “既没有地下室,也没有水,”萨里尼科夫叹了口气。“可你还说什么——八小时哩。嘿,祖国的捍卫者!”
  “德国人离这儿近吗?”
  “好象在对岸,穆哈维茨河的那一边。右面是些兵营。要不,我们跑吧,趁现在没有动静?”
  当他们潜到废墟的另一边时,天色已明。这里,建筑物已被直接命中的炮弹摧毁了:破砖堆积成山。后面当该是河道,河的对岸黑蒙蒙的矮树丛一片。
  “那边是德国人,”杰尼什克说,“包围圈很小,中尉。要不,今天夜里我们就从这里突围?”
  “可是命令呢?有这样的命令吗,让我们放弃要塞?”
  “这已经不是要塞了,这是口袋。会越扎越紧——到时我们就别想逃出去了。”
  “给我的命令是守住。谁也没给我下达过逃跑的命令。对你也是如此!”
  “可是受到挫折以后你就不会独立思考吗?”
  “在军队里是执行命令,而不是考虑怎样逃之夭夭。”
  “那你对我解释一下这个命令!我不是卒子,我应当了解我在这儿的砖头上爬着的战略意义是什么。谁需要这一切?已有一昼夜听不见前线的动静了。我们的人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普鲁日尼科夫说,“在需要的地方。”
  “喔。卒子、卒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老是挨打,中尉。而且还会继续挨打,直到……”
  “是我们打!”普鲁日尼科夫突然厉声喊道,“这是我们在打他们,懂吗?是他们在砖头上爬,懂吗?而我们……我们……这是我们的砖头,我们的!砖头底下躺着苏维埃人。我们的同志们躺下了,而你……竟是个惊慌失措分子!”
  “你可要小心点,中尉!你说这种话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头衔,会给你来上一拳的……”
  “自己人!”萨里尼科夫惊喜他说,“瞧,我们的工兵!”
  大约有八个人在兵营的一堵尚完整的墙壁跟前忙乎。普鲁日尼科夫想跑上前去,但是边防战士止住了他:“他们穿的是皮靴。”
  “那又怎么了?”
  “是德国皮靴:看见了吗,是矮腰的?”
  “我穿的也是德国皮靴,”萨里尼科夫说,“他们的鞋穿起来可真不舒服。”
  “我们的工兵是打裹腿的,”杰尼什克说,“而这些人——清一色穿皮靴。因此我们不要急着过去。
  “唉,你怕什么呀?”萨里尼科夫恼火了,“衣服是我们的……”
  “穿衣服——三分钟的事。你们在这儿等着。”
  杰尼什克弓着腰跃进到断墙根下,机灵地往上一攀,爬上残缺的窗洞。
  “明摆着的,这是我们的小伙子,”萨里尼科夫满不高兴地嘟哝说,“大概,他们那里会有水喝:穆哈维茨河就在旁边。”
  边防战士轻轻打了一个口哨。普鲁日尼科夫命令急不可耐的萨里尼科夫趴下,自己爬到了边防战士跟前。
  “喂,你瞧,”杰尼什克挪了挪身子,腾出了一点地方。
  由上眺望,穆哈维茨河的对岸、围墙的地势、岸边矮树丛里若隐若现的德国兵,尽收眼底。
  “顺便说说,他们没有朝工兵开枪,为什么?”边防战士悄声问道。
  “是啊,”普鲁日尼科夫缓了口气,“走吧,下去,不然会被发现。”
  他们回到萨里尼科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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