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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他总是会失神痴坐半天,常常因此错过朝食。就这样消沉了一整年,咸康八年五月,官家终于也一病不起;到了六月,已是病入膏肓。有一日我在宫中伺候过官家餔食,他于昏昏沉沉中睁眼问我:“爱卿,你说,我是将后事托给孩子,还是托给弟弟琅邪王?”
  我望着官家黑幽幽的眼珠,竭力镇静回话:“如今虎狼环伺,还是琅邪王可靠。”
  官家微微点了点头,像倦极了要入睡一般阖上双眼,吁出一句轻叹:“是啊,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当晚,官家驾崩,传位于同母弟琅邪王司马岳,翌年改国号建元。
  建元元年,我二十二岁,终于如愿攀附到天下至尊,实现曾经的誓言——我陶氏后人,即使无法再领兵作战,也断不会辱没门楣!
  半年之后,帝诏恢复旧制,命光禄勋长住宫中理事。
  可那时我的光禄勋已是挂空的闲职——我早不能任事守职,五石散与酒将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酒量不好,整日迷迷醉醉的,被平肩舆担着在宫中行走。五石散令我的皮肤敏感得只消稍稍一碰,即能乱性;药性发作时郁积在五脏六腑中的燥热,常常无处发泄,使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不知道自己在酩酊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总之声名越来越狼藉;我收到过弹劾,被人发难倒不是针对我的行为如何不端,而是因为主上与我这溪狗走得太近太近——以致官家惑溺于妖人,大不祥!我猜这不过是有些人在嫉妒,最终那弹劾如何不了了之,我也不甚清楚——因为我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就算在清醒时也顾不得这些。
  我得陪着官家玩樗蒲、玩弹棋,樗蒲我可以连掷十七个黑卢,弹棋我用头巾角弹动棋子就可以获胜。在玩乐上,我真是有天赋的。
  琅邪王继位的这两年,正是我仕途中最风光的日子。我整日浮在云端,都无暇往地面上看一看。有时德宣会来建康看望他的大哥,每次也会顺道来找我,我都回避不见——我只要将双璧郎君的美名传回长沙,不需要任何知道我底细的人接近我现在的生活。可我却没算到,这样孤注一掷得罪群臣,即使拼得一步登天,也难逃一朝折翅堕下青云……
  琅邪王的身体并不强健,建元二年初夏,随着他病重,我的日子每况愈下。褚皇后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她始终认为官家的病与我脱不了干系;于是终于有一天,我被一道懿旨遣出皇宫,回到庭院久芜的光禄勋府。
  门可罗雀的冷清生活使我恼羞成怒,我也执拗,每天任由庭院荒草丛生、蛇鼠横行,就是不准人拾掇。到了夜间月白风清,蟋蟀在户牖下的鸣叫会惹动我的乡思,我用夏衾蒙住头回忆过去,泪水常常沾得竹枕冰凉。
  若官家驾崩,只怕建康容不下我,可长沙不是我能疗伤的地方——我该去哪里呢?
  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我在茫茫天地间四顾,却只能徘徊踟蹰,清醒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险恶处境。我一筹莫展,只得用五石散与酒继续麻痹自己,正当暑日,我如困兽般在自己府中暴躁打转,醉醺醺脱去上衣,伏在堂中石砖上贪凉。这时家仆前来禀告:叶臻将军求见。
  “不见。”我翻了个身,从牙缝里龇出一句,麻木的心沉沦在醉意中,忘记晨昏。
  从午后一直睡到深夜,寒意渐渐浸入我躯体,使我略略清醒了些。这一夜星光粲然,照得我身子皎白,像困在岸上不能再挣扎的鱼。这时庭中深草簌簌响动,我懒得回头看是狐是獾,却听来者脚步声登堂入室。
  “仁远……”
  熟悉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我翻了个身,看着德宣长跪在我跟前。
  “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做你的贴身部曲,可好?”
  说什么蠢话!我想张口骂他,可宿醉使我喉咙发干,两眼发涩。我恍恍惚惚,只记得睁着双眼与他长久的对峙,思绪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溃散,最后只哭着嗫嚅出一个字:“好……”
  这年九月,官家在式乾殿病逝。
  翌年春,司马岳二岁的儿子即位,大赦天下,是为永和元年。才将二十四岁的我,领着褚太后的恩旨还乡扫墓,归期无定。我坐着牛车由德宣一路护送,回到长沙。同年冬天,我的儿子在长沙王府出生。面对襁褓中的儿子我手足无措——这弱小的孩子能够昼夜哭闹,勾着我五石散的沉疴,使我烦躁不安。看着终日躺在榻上的病妻稚儿,素来讨厌弱者的我越来越不耐烦,我知道这样心烦意乱很危险——我既然回长沙,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样的时刻,我忍不住想念德宣。
  只有他这样的强者,才能解我身上积年的毒。我前往蒲圻军营找到他,被他带回叶家戒酒。整个冬天我就住在他家的温泉别墅里,我戒除五石散,逐步减少热酒冷食,在清醒中被温泉的热汽包覆,浑身疼得就像要死了一样。德宣抱着我,将竹榻一天天挪近滚烫的温泉,我只能借欢好时麻痹的滋味来忘却些疼痛;然而他诸般的温柔总是堵住我向高峰攀援的路。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恬不知耻地想要解决——可德宣虽是自愿被我拉下水,要我引导他施虐,却仍令我觉得自厌。
  鄙陋如我,怎能容忍他将我视如珍宝?罪恶感使我逼他动粗,他的折磨抵消了我的虚空不安,这苦痛成为我获得高潮必须的代价。
  “德宣,我现在是长沙王,身上不能再落下伤痕……但你且想想办法,哪怕让我短暂窒息也好……”这一刻我多么微贱、催促的话又是多么无耻;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却真切地悸动到不能自拔。
  于是三寸宽的衣带缚住我的脖子,缓缓勒紧……
  我还是不要德宣做我的私兵,多年的物欲混缠使我并不能停止盘算——我想德宣若能靠带兵出头,再靠他助陶家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这念头使我蠢蠢欲动,又使我越发痛恨自己;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将德宣从我身边赶走,或者我自己远远躲开。
  有时我也会去临湘山看望堂弟处静,虽然他已决志隐居,从来不肯出山见我;但这并不妨碍我去散心。我坐在临湘山前的磐石上,遥望白云深处虚渺的青峰,仔细回想分别时堂弟黝黑的眼睛——论起来他与我命运差不多,同样幼年失怙,同样被叔叔折磨,同样独自寂寞。
  我捉摸着堂弟的选择,然后长叹——他这样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隐居,十五岁就服药修道,亲故外人一概不见,真是最好的解脱。
  而我却只能做俗务缠身的长沙王,别无选择。
  日子流水般过去。
  永和五年夏天,我的祖母病逝。碰巧祖母去世前一天,我的表弟红生从燕国来看我。我约略听说过他的事,待见到他,竟发现他长得很像我。
  于是我以为我会面对一个曾经的自己,可与他才谈几句,我就摸清了他的底细——术业还算精通,却不擅长做人,太清澈,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都已经年满二十了,我二十岁时,哪像他这个样子?
  这使我又从心底不平——这傻小子,使我有些嫉妒。他有一个狡猾却忠诚的仆人,可以不卑不亢应对我,却能跪在地上很温柔的帮他穿木屐。我看表弟仍憨憨傻傻困在迷雾里不开窍,忍不住就想捉弄他。
  试探了两次之后,表弟仍是糊涂,我又不想平白点拨人,也就罢了。
  ——毕竟我还有我自己的烦忧。
  七夕这天守夜,我在庭中抱着儿子,许下一个愿:愿浮生岁岁年年,从此静好;不再有流徙、变迁、忧困、不安。
  许愿后我怔怔良久,木然想到:德宣还在边境准备北伐。
  深远的恐惧自心底泛开,我在彻夜辗转中忽然忆起成帝对我说过的话:以卿明敏,定能了悟——人这一生,身边能够有让自己珍惜的人,是多么幸运。
  此时我真想回答官家,我一直都是个糊涂的人,一直都是。
  转天表弟忽然令仆人来向我辞行,朝食后主仆二人就匆匆离开了长沙府。我没有相送,我只是悄悄爬上长沙府最高的楼阁,从三楼窗口目送他们离开——这一主一仆相携离去的背影,很动人。
  泪水不知不觉滑下面颊——我其实很嫉妒我的表弟,很嫉妒。
  若我从来都被人这样爱护,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
  ……
  时隔不久,德宣老毛病又犯,从安陆跑回来粘我。他携我踏上层楼,在熟悉的蝉鸣声里与我共眺夕阳,静静将我拥住。
  “仁远,我不做官军,做你的贴身亲随,可好?”他的唇再一次贴在我耳边,轻轻地问。
  这一次,我终于撤去所有气力,倾全身重量倒进他的怀里。抬起手摩挲着他的面颊,我并不回头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不做官军,不去北伐,只守护着陶家田园。从此曲水流觞、悠哉卒岁;从此岁岁年年,一切静好……
  第二十章 翡翠·楚山碧
  益阳县在长沙郡西北,距离长沙约有二百里。红生主仆离开长沙后漫无目的,每天走走停停,花了十天才到达。这日巳时,益阳县街市上熙熙攘攘,道边的驿亭门舍大敞,正往外散着腾腾白汽。
  釜中热汤滚沸,用肉汁揉出的面团被搓成拇指粗的面条,再切成二寸长短、捏成薄片,齐齐下进汤中如银花开散,咕嘟咕嘟泛出诱人香气,直闻得路人迎风咽唾、垂涎不已。这样喷香的汤饼被煮熟了盛进大碗里,配上盐豉肉醢一并用托盘送上席,热腾腾勾人食欲。
  红生拿筷子夹起汤饼吹了吹,低头尝了一口,很满意,不禁抬脸对伽蓝笑了笑。
  伽蓝也笑着对红生道:“爷,这里还有羊肉牢丸卖,您要不要买两笼尝尝?”
  自从在陶家受过打击,红生离开长沙后便除去孝服不忌荤腥,伽蓝自然与他心照不宣。男儿本来就无肉不欢,红生当即点头,伽蓝便赶紧去催亭中仆役。很快甑中蒸好的牢丸被送上来,红生趁热夹了一个,只见这牢丸面皮薄而不绽,透着粉嫩的肉色,沾着醋吃分外美味,不由得高兴问道:“怎么做的?”
  驿亭亭长这时正巧侍立在一旁,闻言便夸耀道:“咱这驿亭的牢丸,专挑新鲜羊腿肉剁馅儿,加了葱姜椒桂盐豉汁,巧手仆妇擀面捏作、大火猛汽蒸熟,远近闻名——达官贵人路过都要下车来尝。”
  红生听了直笑,点头道:“即是这样,那再来两笼吧。”
  说罢也不要伽蓝再伺候下食,干脆令他拼席与自己共坐,又叫了碗汤饼两人一块儿吃饭。在人前红生还是第一次与伽蓝这样不分主仆,伽蓝有些疑惑,但心底自然是高兴的。
  这顿朝食红生与伽蓝吃得极欢愉。热腾腾的汤饼吃得两人满头大汗,红生不停举袖擦汗,蹭得脸色像白玉透着霞粉,越发明透动人。伽蓝看着呆了一呆,于是忽然放下筷子,对红生开口道:“王爷,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小人去去就来。”
  红生微觉诧异,却还是点头任伽蓝跑出亭舍。等了不大一会儿伽蓝就回了来,手里竟多出一双轻巧的麻鞋。
  “王爷您脚伤刚好,出了益阳有段山路要走,坐不得牛车,还是先别穿木屐了。”
  “你倒细心。”红生闻言也挺高兴,下堂换上麻鞋走了几步,果然觉得步履轻快,于是兴起多跑了几步,人就闪出了驿亭。
  伽蓝笑着背起行李,落后付钱打点干粮。街市上人多,红生不穿高齿木屐就更加显矮——才刚及伽蓝肩膀高;加之头戴与平民无异的葛巾,晃两下就没了影子。待到伽蓝走出驿亭时,哪里还看得见红生。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翘首四顾,心想王爷不会走丢吧——这都几岁的人了?
  才这样腹诽着,红生就出现了——不但没叫伽蓝失望,还捎带多牵了一个人出来。红生瞅着伽蓝,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送到他眼前,解释道:“我捡到一个孩子。”
  伽蓝弯腰瞧了瞧红生牵在手中的小男孩——才刚总角年纪,不知如何在街市上迷了路,脸都哭花了。伽蓝只觉得肩上包袱一沉,不由得脸颊一抽:“爷,那您打算如何?”
  这不是找我麻烦么?
  红生拽了拽小孩头上梳的总角,指给伽蓝看:“你看他头上沾着土红色颜料,这是多用于壁画的重彩,顺着线索就可以找到他家人了。”
  “除了颜料,还有什么线索么?”
  “他说他在这家驿亭吃过羊肉牢丸,”红生手指着伽蓝身后的驿亭,又补充道,“小孩子对吃的比较记得牢。”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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