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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走回亭舍打听,经红生点拨,好事的亭长果然回忆起来——昨天餔食有一车人马曾在亭中打尖,说是要去县西浮丘山中画壁画:“当时牢丸出笼,这小郎路过闻见香味,闹着要吃,他父亲只好停车替他买了一笼。”
  “既然吃了牢丸,为何没在你亭中歇宿?”红生接着问。
  “哦,这孩子父亲说了,想趁天黑前再赶五里路,到城外驿站去住。”
  “我们没出城。”这时小男孩在一旁怯生生插口。
  红生点了点头:“益阳城门酉时关,估计是没赶上。总之我们往西门去找就对了。”
  说罢与亭长仔细打听了男孩父亲的长相,三人就往益阳西门走。约摸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渐渐便能看见益阳城门,于是红生一把将小男孩抱起,果然就听那小男孩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爹——”
  伽蓝皱眉掏掏耳朵,抬眼望去,就见城门下正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箱笼,车前一名高壮的成年男子正张皇四顾,一望见孩子,便立刻飞奔过来。
  “阿蛮!”那男子大叫着,从红生手中抢下孩子,抱着他转了个圈,“急煞你老爹了,你跑哪儿去啦?”
  小男孩踢腾着,见了爹爹又开始哭:“叫你喝醉了不理我……呜呜呜……”
  那男子嘿嘿一笑,也不哄儿子,只抱着阿蛮回过头与红生道谢:“多谢先生送还小犬,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慕容绯,”红生笑了笑,只留心看那板车上的箱笼,只见用旧的箱笼上沾着积年的颜料污渍,便确信眼前这男子是个多年的画匠,“足下贵姓大名?”
  “在下常信,字子忠。这是我儿子常谦,小字阿蛮。”男子憨笑着掂掂怀中孩子,忽又问道,“先生是如何找到我的?”
  “顺着线索找,还算容易。”
  常信听得不大明白,只在原地傻愣着。伽蓝见状赶紧补充:“我家主人曾任廷尉监,专审疑难冤狱的。”
  常画匠长年在寺院里画壁画供养人,知道廷尉监是个大官,赶紧又拜揖谢恩:“没想到竟劳烦了大人,失敬失敬。”
  “足下不必多礼,我早去官闲居,如今不过是在各地散心罢了。”红生扯起唇角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了眼常画匠的箱笼,“听说您要去浮丘山画壁画?”
  “对,”常信点点头,指了指身后板车,“浮丘山刚建了一座法云寺,住持请我们去画一套本生故事。”
  红生眼珠一滑,抬头望着常信笑问:“我们主仆如今也没有定下去向,可否与您顺路,去那浮丘山法云寺看一看?”
  “那当然好,”常信欣然答应下来,领红生主仆走到车边,将儿子抱上箱笼坐着,“不过我还有两个学徒,刚刚被我打发出去找阿蛮了,得等他们回来才能出发……”
  浮丘山在益阳县西一百里处,全山由四十多座山峰组成,终年云气缭绕。每逢雨天登高远观,翠绿山峦便如连串碧珠浮于云海之上,仙韵缥缈,是以得名浮丘。红生主仆要跟常画匠前往的法云寺,正是藏在浮丘山群峰深处。
  自那日离开益阳,三四天山路走下来,几人早已相熟。画匠常信来自赵国,是个极爽快开朗的人,就听他一路不停说笑:“浮丘山原本只有一座七星观,这法云寺今年刚修建,与那七星观隔山遥遥相望,像仇人对垒似的,呵呵呵……如今但凡名山大川,不是你圈就是我占——佛教初来本土,就盯着有道观的地方落脚扎根,也着实是个好法子。”
  “的确如此,这样不管怎么选址相看,都是风水宝地。”伽蓝边走边附和——他将行李都堆放在常画匠的板车上,每半个时辰与常画匠换一次班。
  常画匠的两个徒弟在车后跟着推车,常阿蛮则坐在箱笼上,一路嬉笑着与红生斗草。
  “现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寺院倒是越修越多——这样也不错,我们有接不完的生意。”常画匠让伽蓝替下自己,舒坦的长叹一口气,“可惜北边大乱,我们父子只得避到晋国来。要不然,光邺城的寺庙就够我们画上半辈子了,何至于背井离乡?”
  “听说邺城五月刚发生过地震?”伽蓝拉着板车,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可不是……”常信回头望了阿蛮一眼,见儿子兀自跟红生玩得高兴,才轻声对伽蓝道,“那时我正带着学徒与阿蛮,在东明观作画,幸亏佛寺空旷,我们才逃过一劫。只是阿蛮母亲一人留在家里,没能幸免……”
  伽蓝闻言怔住,低头悄悄道:“对不住先生,是我多嘴了。”
  常信摇摇头,散朗一笑:“生死有命,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这日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大伙都来不及吃餔食,向晚赶到法云寺,阿蛮已是饿得直哭。寺院刚落成还没住进僧人,只见空落落的大殿里黑灯瞎火,常信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佛精舍里见到早早躺下的住持惠宝大师。
  老和尚迷迷糊糊睁眼道:“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怠慢你们了,隔壁两间佛精舍我已打扫出来,你们可以先住下。等过些天,我的弟子们会从酉阳过来……”
  常信拍拍惠宝大师面颊,憨憨大笑:“大和尚,您就独自一人守着法云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蟊贼闯进来。”
  “善哉善哉……你还捉弄和尚我……”惠宝大师干瘪瘪的嘴撅起来,想拍去常信的手却使不出力气,只得由他胡闹。
  常信闹够了就扶惠宝大师睡下,又到厨房烧了些热水给大师喝,这才抓了把干粮袋里的炒面冲泡成面糊,端着要去喂阿蛮。才走出大殿,却见红生与阿蛮正手牵着手,站在桂树底下嚼肉脯。常信笑问道:“我的徒弟还有伽蓝呢?”
  红生在月下一笑:“伽蓝领着你的两个徒弟去后山抓鱼了,只留下我与阿蛮。”
  常信闻言一愣,侧耳细听,这才发觉寺外阵阵林涛之间,还伴着淙淙溪流响动。他顿时玩心大起,对红生与阿蛮笑道:“走,我们找他们去。”
  说罢将面糊交给红生,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三人循着水声找去。
  第廿一章 翡翠·楚山碧
  顺着湿润的山道拾级而下,一路水声潺潺,远远便看见一个灯笼白晃晃的亮着。三人走到光亮处,就见常画匠的小徒弟常清正临水挑着灯笼,伽蓝踩在下游溪水里,正弯腰将鱼网浸在水中。大徒弟常云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阿蛮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声:“抓到了么?”
  常云嘻嘻一笑,向他们亮出手里柳条,上面穿了一串巴掌大的小杂鱼。常画匠笑道:“你们尽顾着玩了,快点去搬箱笼,车还停在半山腰呢。”
  “再抓一会儿嘛。”小徒弟常清撒娇道,继续将灯笼擎得分外仔细。
  就见伽蓝双手抄着鱼网浸在水里,聚精会神的屏息等待,忽而他将网一提,便有巴掌大的鲤鱼落在网中弹动。红生看得有趣,不禁也走近几步,哪知下一网伽蓝一提上来,竟捞出条笔杆粗的水蛇。常云常清嗷一声丢了手里东西就跑,红生也吓得边逃边骂:“黑灯瞎火的你没事干么?!死羯奴你快上来!”
  伽蓝捡起鱼和灯笼,跟在后面直笑道:“爷,水蛇不咬人的……”
  提着鱼回到法云寺,伽蓝将鱼剖开洗净,又请常画匠帮他剖了些竹篾子;他用竹篾子串好鱼,在厨房找了半袋麦麸倒进锅里,将鱼串并排架在锅上;常云常清收拾完箱笼到厨房帮忙,在灶后升起火来,伽蓝看顾着锅上鱼串,边熏边翻,直到灶火将麦麸全烤黑,鱼便也半熟。
  喷香的熏鱼又经过伽蓝油煎调味,这才盛在垫着香蒲的托盘里送到客堂,就见红生与常画匠父子拼席坐在一处,正围着汤釜说志怪故事。常画匠父子都对鬼故事有瘾,见伽蓝来了,非要他也说上一个;正巧常云常清此时已上堂伺候下食,伽蓝便丢开手中活计道:“那我便说一个——从前在琅邪,有个年已六十的大爷,名叫秦巨伯。一天夜里他喝过酒赶路,途经一座蓬山庙,正在疲乏时,一抬头忽然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前来迎接。两个孙子上前左右搀扶他刚走了百余步,突然一把揪着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地上大骂道:‘老奴,你昔日捶打我们,看我们今天不杀了你!’”
  常画匠惊呼一声:“啊呀,这两个孙子可太不孝了!”
  “可不是,”伽蓝点头,继续说道,“秦巨伯在惊骇中猛然回想起:好像当初某一天的确打过他们,便赶紧躺在地上装死。等两个孙子作罢离开后,秦巨伯跑回家中,一进门就要惩罚这两个孙子。孙子们惊惧叩头,辩说道:‘吾等身为子孙,怎会如此大逆不道,恐怕是鬼魅作祟。求爷爷下次若再碰到,一定要仔细分辨。’秦巨伯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到底打秦巨伯的,是孙子还是鬼呢?”阿蛮啃着烤鱼问。
  伽蓝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的接过茶碗喝了口,见大家都盯着他,便就着釜下跳动的火光,摆出诡异的表情缓缓道:“当然是鬼啦……”
  众人心一沉,在初秋凉森森的客堂里坐着,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数日后,秦巨伯故意装醉路过蓬山庙,当真又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来接他。他便一把扯住这二人,将他们一路扯回家——回到家一看,秦巨伯的两个孙子都在——原来这两个鬼是蓬山庙中人偶成精。秦巨伯咬牙切齿,拿火把抵着恶鬼的肚子烧,就见他们的皮肉先是燎泡,然后滋啦啦翻起来——全被炙得透熟,再一捅,黑糊糊的焦肉顺着脂油一块一块往下掉,泛着阵阵冲鼻的恶臭,这样先烧胸口,再烧脊背,最后……”
  阿蛮吓得缩在父亲怀里。红生正拎着一支黑糊糊泛着油光的烤鱼送在嘴边,皱眉斥道:“你说这么细干什么?是想恶心我么?”
  “小人不敢,”伽蓝抱拳轻咳一声,赶紧继续往下说,“秦巨伯就将这两个鬼押在庭院里,准备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夜里竟让这两个鬼给逃了,把个秦巨伯恨得捶胸顿足。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秦巨伯又假装醉酒夜行,并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了夜深,两个孝顺的孙子看爷爷还没回来,怕他又被那两个恶鬼缠住,便结伴去接爷爷……”
  “秦巨伯不会杀了他两个孙子吧?!”常画匠急着猜后情,阿蛮也急得直盯着伽蓝。
  “谁知道呢,”伽蓝耸耸肩,“秦巨伯只能看到两个和孙子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于是,他摸到怀中的刀,并在孙子们靠近他的一刹那,拔出刀子刺了过去……”
  “那到底杀得是孙子还是鬼哇?”阿蛮握着拳头拼命追问,小脸跟心都一并纠结着。
  “是他的亲孙子,”伽蓝叹口气,解释道,“因为怀疑孙子们是要害他的鬼,于是,秦巨伯亲手把孙子们杀掉了……”
  “呜呜呜……”阿蛮纠结得哭起来,“那两个孙子好可怜……”
  “没办法,谁叫秦巨伯无法分辨善恶,却偏要多疑呢……”伽蓝摸摸阿蛮的脑袋,轻声说道。他微微低着头,茶褐色的双眸映着釜下通红的火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红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仔细观察着伽蓝的神色,心中疑窦暗生;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半点头绪,他便被旁人扯回神智——常画匠扯着他袖子谄笑道:“慕容大人,陪我去趟茅房吧……”
  “还是我陪先生去吧。”伽蓝闻言,赶紧拍净手站起身。
  常画匠退避三舍,紧盯着伽蓝的脸防备道:“你就免了。”
  红生便拿着一盏小灯,陪常画匠穿过黑黢黢的长廊送他去如厕。途中一灯幽幽,走道昏暗,常信一路畏畏缩缩,红生便忽然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让你的徒弟陪你去?”
  常画匠斜着眼睛,心虚得缩着脖子:“因为,我前几天才打过他们……”
  红生愕然望着常画匠,想起方才的故事,忍不住颤着肩膀失笑。
  翌日巳时,伽蓝做好朝食,将昨夜吃剩的烤鱼和肉脯一并端上客堂,就见住持惠宝大师早已披衣起身,正坐在堂上与红生和常信见礼。
  伽蓝伺候下食,跪着将手中托盘呈到惠宝大师眼前,特地关心道:“大师您尚在病中,可要吃些三净肉么?”
  惠宝大师一愣,盯着盘中那玲珑可爱的烤鱼越瞧越觉得眼熟,忙合掌颤颤问道:“郎君,你这鱼儿是哪里来的?”
  “后山溪里抓的。”伽蓝信口回答。
  “罪过罪过……”惠宝大师一听此言,老脸上皱菊凋残,望着烤鱼长叹,“罪过啊,我虽没看见你杀,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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