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天气非常炎热。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此时正是早稻快要成熟的时候,而李家村的农田大部分都处于干旱或半干旱的状态。如果再不下雨将会导致早稻严重减产,还会影响晚稻的种植。
老天好象故意要为难百姓,你越希望它下雨,它偏偏不下,而且越来越干旱,真是不解人意。李嘉华只好发动全体村民进行抗旱。每天大清早,村民们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抬着自制的水车;有的扛着锄头,拿着木盆,陆续来到村前的田野里进行紧张的抗旱。
邝古生与邝玉森兄弟俩把水车抬到小溪边。然后,把水车的一端放在小溪里,另一端靠在溪边的田埂上。他们俩轮流转动水车,把水从小溪里抽到溪边的田野里。邝古生本来很不情愿与邝玉森在一组,可是,队长安排的,怎么能随便更换呢?只有将就一下算啦。而邝玉森根本就不知道大哥对他有意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尊重大哥,他觉得能与大哥在一个小组劳动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情。自从继父去世后,他对大哥的依赖性更强了。因为,从小都是大哥呵护着自己,一直以来兄弟俩相依为命,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因此,大哥在他心目中永远都是最可信赖的人。
有的村民用木桶从小溪里挑水到田里;有的村民则用木盆从小溪里把水泼到田里去(这样要有很大的臂力才行,如果力量不够就无法把水泼到离小溪底部两三米高的田野里);还有的村民用锄头在清理水渠两边的杂草,沿途寻找水渠里的漏洞,并且迅速把找到的漏洞填补好,以便引小溪的水进入田里。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也不觉得辛苦。
经过十几天紧张的抗旱,大部分的水稻得到了及时的灌溉。只有少部分的稻田由于离水源太远,无法抢救了,已经颗粒无收。即使得到灌溉的农田也不能达到丰产了,只能保证有收成。
六月底,七月初。村前的稻田终于呈现出一片金黄色。饿得肌黄面瘦的村民们望着前面的那片稻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队长带领村民欢天喜地的来到田野里收割稻谷。
稻谷收割回来晒干后,要上交一万多斤公粮给国家,村里只留下四万多斤。这四万多斤晒干的稻谷全部要分给村民。以家庭为单位,工分多的家庭就分多一些,工分少的家庭则分少一些。这似乎很公平合理,也有一个分配标准,免得群众有意见。体现了社会主义多了多劳多得,少劳少劳的分配原则。谢春花家里由于劳动力少,一年内所挣的工分也少,因此,分得的粮食及其他财物都比别人家要少。有些家庭分两三千斤稻谷,而她家只分到一千零几十斤稻谷。由于今年赶上了几十年难遇的旱灾,晚稻是否有水插秧,还是大问题。那么这些稻谷可能就是全家人一年内的口粮呀!把这些稻谷假如全部碾成大米也只有七百多斤。无论怎样精打细算,这七百多斤大米最多只够全家人吃十个多月,还有一个多月要吃杂粮和野菜。
秋末的一个晚上。谢春花躺在床上,突然觉得下腹部一阵又一阵的胀痛。邝玉森急忙拿着手电筒到大队去请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很快来到邝玉森家里。在医生的帮助下,谢春花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
谢春花产下这名女婴后,由于没有吃什么营养品,连鸡都没有吃一只,身体非常虚弱,因此奶水很少,女婴经常饿得哇哇直哭。谢春花只好用米粉来代替奶水,刚出世的婴儿不吃母乳,只吃米粉怎么行呢?谢春花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但她无计可施。他看着忍饥挨饿的女儿,心里如刀割一样难受,常常以泪洗面。
天气渐渐冷了,寒冬将近来临。女婴的体质很虚弱,时常患感冒病,家里又没有钱给小孩拿药治病,只好采用土办法进行治疗,效果不明显。后来女婴由感冒引起发高烧,而且高烧得很厉害。如果再不及时抢救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情急之中谢春花想到了父亲交给她保管的银圆。刚一伸手去揭床底下的地窖盖时,父亲的遗嘱又在耳边萦绕,她迅速把手缩回来,好象触了电似的。此时此刻,她感到苦闷彷徨,痛苦不堪。她坐在床边悲痛地哭泣起来,她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丈夫又不在家里,到生产队劳动去了。最后决定到住在对面的大哥家里去借一点钱应急。
谢春花立刻到大哥(邝古生)家里向大嫂借钱给小孩治病。史小梅说:“等你大哥回来再借给你,我也不知道他把钱存放在哪里。”随后,谢春花又去住在隔壁的地主婆(周英)家里借钱,周英知道谢春花借钱的原因后,马上到楼上的木箱里拿了五元人民币给她。谢春花把钱塞进口袋后,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就抱起睡在床上的女儿往公社卫生院跑去。
快到公社卫生院时,谢春花忽然发现女儿的脑袋总是歪到一边,没有半点力气了。她感到大事不妙,于是,就在路边停了下来。摸摸女儿的小手,好象一块冰似的,没有一点温度,她已经停止呼吸了,错过了治疗时机。谢春花坐在路边号啕痛哭。引来了行人的围观,只见那些行人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摇了摇头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只留下谢春花在那里哭天喊地:“天呀!我的女儿呀!可怜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你这短命鬼,把我害得很苦呀!……”
邝玉森的女儿出生一个多月后,就不幸夭折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邝玉森与谢春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邝玉森一下子好象苍老了许多。谢春花更是整天愁眉苦脸,幸好隔壁的寡妇(周英)常来她家里安慰她。周英含着泪花劝道:“春花,你可要想开一点,多多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听了周英的劝慰后,谢春花的心情好多了。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
周英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她嫁给地主李今生为妻,因而她就成为了地主婆。虽然丈夫在土地改革时被枪毙了,但是地主婆的身份始终没有改变,而且将使她终生受罪。她以前收养的儿子长大成人后,为了与她划清界线,也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连亲生女儿嫁出去后,也很少回来看望她。周英如今过着非常凄凉的日子。她孤苦伶仃,在李家村也像谢春花家里一样属于弱门弱户,经常被别人欺侮。
当谢春花在受到打击时,她就会想起邻居周英的悲惨遭遇。周英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生活中的强者,而不是懦夫。谢春花对周英的凄惨身世深深地感到同情,同时也给了自己坚强地活下去的勇气。由于他们都是苦命人,她们俩成了心照不宣的知心朋友。这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物以类聚。从此以后,他们俩以姐妹相称。
李志稳10岁那年读完了小学三年级,就因家境贫寒而辍学了。他每天跟着继父到田野里干农活,他每天可以为家里挣5工分,相当于半劳动力,这样能够减轻继父沉重的生活负担。
当时整个村子共有四个生产小组,谢春花一家属于第三生产小组。李志稳成了全村最小的劳动力。别看他年纪小,干起活来并不比成年人差。收割稻谷时,他割得非常快,基本上达到成年人的速度。但由于年纪小,村里人总把当小孩看待,因此每天只能给他记5工分。他心里常为此感到委屈,不服气。
李志稳,见到自己的同龄人都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心里十分难受,他很羡慕他们。内心的痛苦无法形容,惟有独自默默地忍受。有时竟悄悄地跑到学校附近的地方偷听王湘老师讲课。有一次,被生产队李嘉华队长知道了扣掉了他整天的工分(5工分)。回到家里后,又遭到了继父严厉的训斥:“不好好干活,却偷偷地跑去玩,下次再这样的话对你不客气。”李志稳受到继父无端的责骂后,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妈,我不想去干活,我想读书。”李志稳泣不成声地说道。
谢春花见到心爱的儿子如此伤心的哭泣,于是就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并且劝慰他:“儿子,我们家里贫穷,没有钱交学费,上不起学,妈对不起你。”谢春花也悲伤地哭了起来,母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似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实话,做父母的谁不愿自己的子女有出息呢?但在那经济困难的时期,不要说上学,有饭吃就是幸运了。
谢春花想把父亲交给她的银圆拿一部分出来,到公社的农村信用合作社,兑换成人民币,给儿子交学费,让他重新回到学校里学习。但她始终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她怕暴露秘密,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她只有默默地忍受痛苦的煎熬,才能免除灾难。因为如果给生产队知道她家里存放有银圆的话,就会派人来她家里进行彻底地清查,还会给丈夫戴上富农的帽子,而自己就由地主的女儿变成了富农婆。那样将会大难临头,后果不堪设想,太可怕了。因此,她又打消了动用银圆的念头。
从那以后李志稳每天都乖乖地跟着继父到野外干活,没有再提读书的事了。
儿子越听话,谢春花反而越内疚。她为了父亲,却误了儿子的前程,有时想:自己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这样做是自私还是顾全大局呢?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她深深感到愧对儿子。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中,谢春花的选择是明智之举。
每当她伸手去触摸那个装银圆和金砖的铁皮盒子时,就会想起父亲生前被批斗的情景:父亲跪在大礼堂的戏台上,低着头,胸前挂一块写着‘打倒地主谢雷光’的牌子。台下群众的欢呼声、怒骂声震耳欲聋。后来,由于父亲死活不肯说出银圆与金砖的下落,村里的土改队队长谢金山把他毒打了一顿。散会后,谢春花和弟弟谢小宝把父亲抬回家,经赤脚医生刘干宝仔细检查,确诊为严重内伤。他给谢雷光开了几剂中药后,连诊费都没收,摇了摇头就走了。后来由内伤引发高烧,谢雷光几次都昏迷了过去。虽然,服了几剂中药,但也无济于事了,在几天后的一个雨夜里父亲病逝了。谢春花、谢小宝与谢小花姐弟三人抱着父亲的遗体痛哭到天亮,谢小宝哭着对姐姐说:“我要抱仇雪恨。”谢春花说:“你现在去报仇,等于是去送死,要忍耐等待时机。不能轻举妄动。”谢小宝点了点头后扶在父亲身上又痛哭了起来。
那种恐怖的场面虽然过去近十年了,但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