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秋,田野里呈现一片金黄色,晚稻成熟了,正等待着村民去收割。地里的番薯也长大了,如果再不挖的话,就要腐烂长芽了。李嘉华每天愁眉苦脸,想发动村民去秋收,但炼钢的任务又没有完成。秋收与炼钢哪头重、哪头轻呢?李嘉华无法估量了。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中。因此,整天叼着喇叭筒一言不发。
李嘉华正在为炼钢和秋收的事情烦恼的时候。突然,邮递员送来了公社发出的信件。打开一看,原来是县政府发出的通知:请各生产队抓紧时间秋收,炼钢运动暂时停止。李嘉华喜出望外,惊喜交集。他认真细致地又研读了一遍通知的内容,怕自己弄错,误传上级的通知精神。随后他喃喃自语地说:“娘子屄,没错,明天就可以发动村民进行秋收。暂时不要为那钢铁的事情伤脑筋,真是天助我也!”
次日清晨,李嘉华吹着哨子从街头跑到巷尾。并且大声告诉村民说:“乡亲们,请注意啦!今天大家暂时不用到炼钢场去,都到田野里去收割晚稻。自带劳动工具。”
乡亲们挑着箩筐,拿着禾镰刀兴高采烈地来到田野里。看见田野里的稻穗只有往年的一半那么长,而且还有大量的空壳(谷子里没有米粒)。心里凉了一大截,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在村民的脸上看不到丰收的喜悦。村民们有气无力地拿着禾镰刀,在田野里无精打采地收割着稻谷。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仍然在田野里追逐、嬉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哪里懂得生活的艰辛呢?
李嘉华面对着收成减半的稻穗,内心像刀刮一样,隐隐作痛。心中充满了愧疚、自责:一个多月没有来过田野里了,整天守在炼钢炉旁。白白地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禾苗上滋生了害虫无人喷洒农药,田野里杂草丛生也没有时间去清除。这不减产才怪呢?明年村民们的日子将怎样度过呢?难道全村的人都到外面去当乞丐不成?李嘉华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越可怕。我们李家村的人是最坚强的,一定能克服重重困难。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又充满了信心、希望。
于是,李嘉华笑着对大家说:“乡亲们,不管怎样,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事已如此,我们只好把稻谷收回去再作打算。办法总比困难多,如果有99个困难,我们就有100个办法去克服它。说句实在话,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比你们还难过,见到这样的情况谁不心疼呢?”
村民们听到队长这样说,大家的心似乎塌实了一些。于是,干活的劲头猛然增加了,劳动积极性也突然间提高了许多。大家都抱着乐观的态度面对严酷的现实,不再怨天尤人了。
一九五九年春末夏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的大食堂每天只能煮几大锅青菜粥分给村民,好象猪潲一样,既难看,又难吃。村民整天吃青菜粥哪里吃得饱呢?常常饿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后来村里的大食堂连煮粥的米都没有了。大食堂无法维持下去了,不得不散伙。村民们只好各自想办法了。原先交给生产队的铁锅砸烂后,放入炼钢炉里,炼成了一堆废铁,堆放在村里的礼堂里等待公社来验收。如今各家各户又有要到镇上的五金店去购买铁锅回来。锅是买回来了,就是没有米下锅呀!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村民们经常到野外去挖野菜回来充饥。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到处可见村民扛着锄头,提着篮子,在寻找野菜。他们找遍了整个山坡也找不到多少可以食用的野菜了,因为能够吃的野菜几乎挖完了。但是村民们还是在不停地搜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愿放弃,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这样做。
一天下午,学校放学后。挺着大肚子的谢春花带着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寻找野菜。他们母子俩走了几里山路都见不到野菜,后来分头去找,这样机会大一些。“妈妈,妈妈,你快过来,快过来,我找到了许多野菜。”突然,李志稳好象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地跳起来喊道。谢春花迈着沉重的步子,犹如企鹅似的,缓慢地朝儿子那边摇摇摆摆地走去。只见儿子蹲在一棵大松树下守住他发现的那些野菜,生怕别人抢走似的。谢春花好不容易走到儿子身旁,并用手抚摸儿子的小脑袋含着热泪说:“乖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菜吗?”李志稳摇了摇头,沉默无语。他双眼盯着母亲,在急切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接着谢春花微笑地说:“这是苦菜,又叫苦苣。不仅可以吃,而且还可以入药。我小时候,常常听你外公说。苦菜能医治五脏邪气,厌食胃痛。经常服用能增强体力。”她边说边蹲下去挖苦菜。心想:小时候与父亲上山挖苦菜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如今与儿子上山挖苦菜是为了充饥。短短的几十年里生活境况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是世事难料啊!谢春花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夜幕降临了,谢春花提着苦菜,拉着儿子回到了家里。然后,准备做晚饭了。家里只有十几斤碎米谷头子,这是谢春花的弟弟谢小宝前几天来看望姐姐时,偷偷地带来的。谢小宝知道姐姐怀孕了,需要补充营养。但又没有钱买营养品给姐姐,只好步行到离家三十几里的县城粮食局,托熟人买了十几斤碎米谷头子。谢小宝把它当作礼物偷偷地送给姐姐,外人是不知道的。谢春花把它收藏在门背的黑布袋里,并且用绳子扎住,吊挂在楼板下的铁钉上。这样既可以不被别人发现,又能防止老鼠偷吃。这可是全家人的口粮呀!不能有半点闪失。
谢春花小心翼翼地到门背取下黑布袋,解散绳子,打开布袋口,用大约装三两米的竹筒,从袋内盛了一竹筒碎米谷头子倒入铁锅里。然后,往铁锅里装了大半锅水,盖好锅盖,把它放到柴火灶上,就开始烧火煮了。等到水开了后,马上把洗好的苦菜放进锅里,用小火煮二十几分钟后,停止烧火,又盖上锅盖。等半个小时后,晚餐就煮熟了,这就是当时村民每天所吃的野菜粥。像猪潲一样,既难看,又难吃。
天黑了,月亮也在天边露出了半边脸。在生产队忙碌了整天的丈夫(邝玉森)与公公(李别华)踏着月色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吃晚饭时,谢春花给丈夫、公公、儿子每人盛了一碗野菜粥,自己却只盛了大半碗。李别华看着眼前的野菜粥惊奇地问:“春花,哪里来的米呢?”
谢春花小声地说:“不要太大声了。给别人听到了就不好啦!”
李别华不耐烦地说:“我们村里有几户人家,好几天都没有米下锅了。而我们家里居然还有米。这米是从哪里来的呢?”
邝玉森也好奇地问:“是呀!这米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春花生气地说:“你们如果怀疑这米的来路不明的话就别吃好啦!”
李别华温和地说道:“春花,我们不是怀疑你,而是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样我们吃得放心,吃得安心。你说是吗?”
谢春花只好实话实说了:“这米是碎米谷头子,是我弟弟步行三十几里路到县城粮食局托朋友买来的。前几天,你们到生产队干活去了,他把十几斤碎谷头子偷偷地送到我们家里。连饭都没有吃就马上又回去了。他叮嘱我,千万别告诉其他任何人。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就会惹来麻烦。”
李志稳插嘴道:“有什么麻烦?不就是十几斤碎米谷头子吗?”
谢春花说:“小孩子你懂啥。别人知道咱们家里有米的话,就会来咱们家借。如果不借给他的话,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借给他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你,再说自己一家人吃什么呢?另外,也会给你舅舅的朋友带来麻烦,县城里粮食局的米是国家的公粮,哪里能够随便卖给私人呢?都是凭粮票购买的,不允许卖黑市粮,一旦发现就会从重处罚。”李志稳聚精会神地听妈妈讲述。
李别华和邝玉森听了谢春花的解释后,心里塌实了。于是,他们一家人痛快地吃了一顿“可口”的晚餐。
第二天大清早,邝玉森与李别华又去生产队做工了。那天生产队分配给村民的劳动任务是上山砍树,砍好后再从山上抬下来,运到大队去用来扩建大礼堂。每个主要劳动力做一天记十工分。这样他们父子俩干一天就可以挣二十工分。早上和中午阳光灿烂,父子俩齐心协力顺利地完成了三分之二的任务。谁知道到了下午,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雨来啦。他们还要完成三分之一的任务才能每人记十工分呀!没有办法,为了能够多挣一点工分,他们惟有冒雨上山砍树。砍好树后,雨停了。但山路很滑,从山上抬树下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摔跤。太阳快要下山了,还有最后一棵树在山上,他们必须在天黑以前完成任务。干了一整天,父子俩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抬着树快到山脚的时候,李别华由于体力不支,摔倒了。那棵大树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身上一样。从此以后,他再也起不来了。
邝玉森迅速地把继父背回家里。由于李别华伤势太重,加上体质虚弱。谢春花即使用尽所有的祖传秘方,也无济于事。另外还请了几位医生,他们都说:“没有办法医治了,赶紧准备后事吧!”李别华躺在床上茶饭不思,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对守在床前的邝玉森说:“你大哥在家吗?我想见他,你快去叫他过来一下。”
邝玉森含着眼泪来到大哥家。“大哥,爸叫你过去一下,他想见你一面。”邝玉森恳求道。
邝古生说:“他那么拼命地干活,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你才是他的儿子,我不是。”
邝玉森再次恳求道:“爸快不行啦,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邝古生说:“他不行了,就去请医生吧!我不是医生,去了也没有用的。”
邝玉森生气地说:“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你就当可怜他,我求你去一下吧!”
邝古生在弟弟的再三恳求下,极不情愿地来到李别华的床前。
李别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看见大儿子来了,他开心地笑了。好象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没力气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都来了,你们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把你……们当……作自己亲生的……”李别华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安详地去世了。
邝古生亲眼看着继父的去世。心里也十分悲痛,毕竟大家相处了近二十年呀!多少有一定的感情。虽然不是亲生父亲,在感情上却胜过了亲生父亲。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他没有懂事时就被国民党杀害了。父亲长得怎么样都记不得了。还谈什么感情呢?
那么,邝古生刚才为什么要对弟弟说那样的话呢?其实,他的矛头并不是指向李别华,而是冲着邝玉森的。他忌妒弟弟的命比自己好,弟弟婚后不到一年弟媳就怀孕了,而且挺着个大肚子每天在他门前走过。他看到弟媳在门前经过时,心里面就不舒服。因为,邝古生与史小梅结婚将近两年了,史小梅的肚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后来知道妻子带来的女儿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在叉路口捡到的弃婴。心里面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怀疑妻子是个无生育能力的女人。于是他对那些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有一种嫉妒心理。因此,他对弟弟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继父的去世,对于谢春花一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家里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挣的工分也比原来减少一半,他们的生活更加艰辛了。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到了邝玉森的肩上,因为谢春花挺着大肚子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里干点家务,而李志稳又在上小学,也帮不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