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九六五年盛夏的一个晚上,谢春花吃过晚饭后,突然感到下腹部一阵一阵的胀痛。她预感到可能马上就要生小孩了。邝玉森见到妻子痛苦的样子,心里面非常着急呀!于是立刻拿着手电筒去公社卫生院请妇产科医生。路过先锋村时。只见先锋村前的晒谷坪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两盏煤气灯高高地挂在两棵大梧桐树上。舞台上有两个人低着头站在那里,那个挺着肥胖肚子的人不是大队支书盘龙生吗?邝玉森认真看了一眼后自言自语地说:“没错,是盘龙生。”他心想:今天难道又要开批斗会了吗?怪不得今天下午黄昏时,李家村的民兵押着周英、李先月、李嘉华到大队部去了。可能是押着他们到会场来听会的。他往人群里仔细寻找了一下,只见舞台前民兵手握着步枪,威风凛凛地站成一排,民兵前面蹲着十几个人,原来周英他们也在那里蹲着。幸亏谢春花身怀六甲,而且临产期快到了,大哥为她向工作组反映了情况,得到批准,才避免了这次批斗。
他一想到妻子:“糟糕了,我怎么会这么糊涂呢?我不是还要去公社卫生院请妇产科医生吗?差点坏大事了。”
然后,邝玉森迅速地跑到了临南公社卫生院找妇产科医生。邝玉森与一个女医生急急忙忙地来到了李家村。一迈进家门,见到床前围满了人。大嫂史小梅说:“你怎么去那么久,干什么去了呢?如果再不请医生来恐怕就会出大事啦!”
邝玉森低着头任凭大嫂骂,因为她骂得对,就是她打他,他也不会还手的。现在帮助妻子生产小孩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去吧!
有的村民说:“这么大的岁数(43岁)来生小孩,真是在玩命呀!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郭小英说:“大嫂,你说点好听的不行吗?你认为别人想这样难产吗?”
那个村民说:“我没有说她什么,你不要在这里无事生非。我这不是在同情春花姐吗?”
郭小英说:“好!好!你说得有理,你是在同情春花,你要是同情她就过来帮帮医生的忙吧!”
谢春花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不停地大声喊道:“痛死我了,崽呀求求你快点出来吧!痛死妈妈啦……”
医生说:“你不要大喊大叫,这样会白白消耗你的体力。你现在应该养精蓄锐,把力气用在当口上,才能加快生产速度,减少痛苦。”
谢春花听了医生的话后,不再大喊大叫了,强忍住痛苦,把力量集中到下腹部。
医生说:“这就对了,你看很快就会出来了。”
郭小英说:“春花你再用一点力,快出来啦!”
此时,邝玉森正坐在大门口抽喇叭筒,刚才在先锋村见到的那一幕,又好象放电影似的呈现在眼前。盘龙生曾经堂堂的大队支书,经常挺个肥胖的大肚子,到各个生产队去检查工作。他一到李家村就有人对他开玩笑说:“盘支书,有几个月的身孕啦?”李嘉华听到这样的问就批评道:“不要胡说八道。没大没小,不尊重领导,太不象样啦!”盘龙生总是一笑了之:“没关系的,开玩笑呗。笑一笑,十年少嘛!”
然而,如今盘支书却成为整个大队“四不清”问题最严重的干部。听说他的家被工作队长曹明星派民兵抄过一次了。把以前多吃多占的东西全部搜查出来,已经上交大队部的四清工作队啦!今天晚上批斗他是要清理他的政治问题和思想问题。有人举报说:“他曾经有保护谢春花非法行医的现象,为此还打了大山凹的那个瘸子一耳光。那瘸子也因此报复谢春花,毒死谢春花家的猪被判了三年刑。”
正当邝玉森回忆往事时,忽然,房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郭小英说:“邝玉森,还坐在这里发什么呆,你老婆生了,快进去看吧!”
邝玉森快速地来到妻子的床前。只见妻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婴儿也睡在妻子的身边。
医生说:“恭喜你中年得子。”
邝玉森说:“谢谢你的帮助,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得的。”
邝玉森从身上掏出五元人民币给医生,并且说:“医生,今天你辛苦了,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希望你能收下。”
医生说:“留给产妇买营养品吃吧!她身体虚弱需要补充营养。”
谢春花也说:“请你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医生没有办法只好把钱收下了。
邝玉森说:“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吧!好吗?”
医生说:“不行,怕晚上有病人来,到时不够人手,怎么办?”
谢春花说:“玉森,你送医生回卫生院吧!我没事的。”
医生说:“你要注意多休息,加强营养,很快就可以恢复的。我走了,请多保重。”
谢春花含着热泪说:“慢慢走,有空来玩吧!”
医生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婴儿的头。然后,就和邝玉森一起离开了李家村,借着手电筒的光,走在回公社卫生院的路上。路过先锋村时,邝玉森说:“怎么就散场了?”
医生问:“什么就散场了,我听不明白。”
邝玉森说:“今天晚上,先锋村在前面的晒谷坪上开批斗会,怎么就散场了。”
医生说:“你嫌散得太快了吗?”
邝玉森说:“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今天批斗谁吗?”
医生说:“我怎么知道批斗谁?不关自己的事,最好不要管闲事免得惹火烧身。”
邝玉森说:“你说得有道理,最好不管闲事,免得惹是生非。”
医生说:“你那么关心今天晚上被批斗的人,他是谁呢?与你有关吗?”
邝玉森说:“他是先锋大队的大队支书,他可是一个好人啦!”
医生说:“他好在哪里呢?说说看,我倒想听一听。”
邝玉森说:“他喜欢打抱不平,见到以强欺弱的现象,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一定会鼎力相助弱小的。他曾经帮助过我妻子,还打了那个大山凹的瘸子一耳光。后来,那瘸子怀恨在心,对盘龙生不敢下手,就把我家的猪也毒死。瘸子也因此判了三年刑,现在还在牢狱里。”
医生说:“这样说来,你妻子就是有名的草药医生谢春花吗?为什么不早说呢?下次有时间再到你家去请教她,跟她学一些草药也好。”
邝玉森说:“别去学了,她不会教你的。”
医生说:“为什么不教我呢?我给她学费吧!”
邝玉森说:“她就是因为用草药医好了不少病人,从而落得个非法行医的罪名。今天本来也要到大队部的会场上去听会的,因为要产小孩了才批准她在家里休息。等小孩满月后又要去接受批斗啦!唉,人的一生多么艰难呀!”
医生听完他的诉说后,陷入沉思中:当今这种社会,有多少好人无缘无故变成了坏人,又有多少坏人装扮成好人。到底谁好人谁是坏人,无法说清楚。
他们继续借着手电筒的光朝公社卫生院走去。快到卫生院门口时,看见有许多人站在卫生院门口。医生说:“不好啦!可能有急诊病人正在被抢救。”
她一进医院,院长就说:“廖医生(廖满梅),病人正等着你去帮助抢救呢?快去急救室。”
邝玉森本来打算回去了。他看见盘龙三站在医院门口,于是问道:“盘龙三,谁住院了。”
盘龙三含着眼泪说:“我大哥,正在急救!”
邝玉森惊奇地问:“是盘支书吗?”
盘龙三点了点头说:“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哪里经得起那样的折磨呢?”
原来盘龙生在今天晚上的批斗会上,批斗了两个回合。突然间心脏病复发,就晕倒在舞台上,他的亲人马上送他到临南公社卫生院抢救。
大约半个钟头过去了。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出来了,盘龙生的亲人围着医生问:“医生他现在怎么样啦?没有危险吧!”
廖医生说:“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期,他需要静养。不要给他再受刺激。”
盘龙生的妻子(陈娟)听了医生的吩咐后,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两眼痛哭起来,心中的苦与痛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心想:不再给他受刺激,行吗?除非他死了就不再受刺激啦。那些凶神恶煞的民兵,仇恨他的村民,不要说给他受刺激,他们巴不得把他往死里整,他倒下去了,他们才有机会上呀!否则他们哪里有机会呀!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呀!
邝玉森走进病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盘龙生支书,就含着热泪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里后,妻子已经睡着了。谢春花问:“你怎么去那么久呢?让我老是在担心你。”
邝玉森答道:“盘龙生支书出事了。”
谢春花问:“出什么事啦!”
邝玉森说:“你还不知道。今天晚上,大队部开了批斗大会,主要是批斗盘支书。由于他患有心脏病,听说批斗了两个回合就晕倒在舞台上啦!”
谢春花说:“现在他在哪里呢?”
邝玉森说:“在卫生院住院啦。已经脱离危险了。”
谢春花说:“他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不要忘记他。明天你利用休息时间再去卫生院看望他一次。”
邝玉森说:“白天没有时间去,只有吃了晚饭后才有时间去。”
谢春花说:“不管什么时间去,只要我们人到了,心意就到了嘛。俗话说:人到礼到。就是这个道理。”
邝玉森说:“这个道理我懂,我怕去看望他时,万一被别人发现了就麻烦啦!再说我今天晚上已经到病房里看过他了。他家里的人都知道了,我认为等以后有机会再去看他好吗?免得节外生枝。”
谢春花听了丈夫的分析觉得有道理,也就没有与他争了,于是含着泪花说:“就依你的办法去办吧。好人难做呀!”
邝玉森说:“你正在坐月子,不能流眼泪,俗话说:‘一滴眼泪,一滴血呀!’
谢春花说:“睡觉吧。已经很迟了,明天你还要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早点休息吧!”
不一会儿,邝玉森就进入了梦乡,从鼻子里发出的呼噜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谢春花久久不能入睡。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盘龙生是个好人呀!记得前年春天,我到临南公社的市场上卖草药时,那个不得好死的瘸子,故意为难自己,在公共场所,光天化日之下侮辱自己时。围观的群众有好几十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伸张正义,都站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幸亏盘龙生及时赶到,把那个地痞流氓赶跑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李嘉华也是好人,大炼钢铁时,丈夫由于过度疲劳,体力不支,搬运煤球时不小心摔到山坡下去了,受了伤。是李嘉华派村民送他去卫生院住院治疗的,住院期间,全村子只有李嘉华一个人去看望过丈夫。后来,炼钢铁出了问题时,全村的村民都把责任往丈夫身上推时,是李嘉华为丈夫顶住压力,承担责任,最后说服了村民,才把事态平息下去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好‘姐姐’周英,她是自己的邻居,知心朋友。她好苦呀!她丈夫在土改时就被枪毙了,女儿也嫁了,养子长大成人后,为了同她划清界线,也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已经近十年了。她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寂寞、烦恼、痛苦时刻伴随着她。如今,又成为了地主婆,多么可怜呀!”
“我自己如今也无缘无故成为了窝藏地主财物、非法行医的坏分子。父亲交给自己保管了十几年的财产,也被工作组搜查出来,交到大队部的工作队去了。我对不起父亲呀!我如果听了父亲的话,不去市场上卖草药,就不会落得个非法行医的罪名。如果不同情周英,不去她家里,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父亲交给自己保管的财产就不会落入外人手中。这一切,难道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吗?是命中注定的吗?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好人难做呢?”
谢春花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眼泪不知不觉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用手摸了摸睡在身边刚出世不到一天的儿子,心里面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比周英要幸福一些,最起码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突然,儿子醒来了。可能是要吃奶水了,她马上把乳头放进儿子的嘴里。儿子含着乳头又睡着了。
谢春花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天上的星星正在闪烁着光芒,它们好象在注视着人世间所发生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