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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雅文在前带路,身边丫鬟点着柳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晃,模糊蒙胧,若隐若现。晕黄四处散荡,落于桓雅文的雪白衣摆,将衣裳染成同样颜色。桓雅文脚步沉稳,靴底与地面摩擦,簌簌作响。顿时想起那个走路不声不响的人,攥紧衣角,加快脚步。
桓雅文将我带到一间客房便离开。客房面积不大,却舒适幽静。我蹒跚走到衣柜旁,弯身去照镜子,却大惊失色: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头发虽已梳理整齐,脸上却有几道口子,极长极深,估计会留疤。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亦是如此。只是那双手不再秀美可爱,不再修长白皙。粗糙可怖,无法入眼。以前弄玉就对我不屑一顾,更别提变成这般模样。恐怕再难留住他。我环顾四周片刻,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
顺着小池走了几步,便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桓雅文。另一个则是以前在零陵见过的丫鬟,九灵。九灵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口气却在抱怨:“公子,我听说您救了那个娘娘腔。”桓雅文道:“九灵,你动辄说别人这不好,那不好,我不记得有这么教过你。”
九灵急躁道:“您不知道,那温采和大公子……反正,您可别忘了霓裳公主。”桓雅文道:“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感情最深,两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到此处便心照不宣,在地上乱踢小石子,咕噜滚入池中,波光荡漾,涟漪四起。
桓雅文打开折扇,轻轻摇晃:“不过是个性别问题,何必计较太多。不过,我喜欢的是女子,你这么说,是发高烧不出汗。”九灵喜道:“九灵就知道公子喜欢公主,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那么漂亮,比那个温采好多了。”
桓雅文喟叹道:“温公子何尝不是倾国之色。”九灵发嗲道:“他生得好看又如何?人家就是不喜欢他,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人家第一个不理你!”
桓雅文尚未回答,我已走出去,淡漠扫过他们微愕的脸,冷言冷语道:“九灵姑娘,弄玉是男子无错,但不代表温采看到街边的男乞丐都会动心,没人会与你,不,与那公主抢丈夫,你且放心。” 九灵俏丽的小脸扭成了一团:“你……!”
桓雅文温言道:“温公子,你别与她计较,她年纪小。”我不搭理九灵,回头冷冷地看着桓雅文:“桓大圣人,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或许你救的就是一条毒蛇。”
桓雅文抬头,双鬓碎发微微飘扬,清雅俊逸:“初次见面时,在下便认为温公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冷笑道:“你眼拙罢。”桓雅文收起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自信笑道:“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鄙夷道:“少吃咸鱼少口干。”
我径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凉,温公子要注意身子。”我当没听见。
往后几日,我都坐在床上修养,不时有几个大夫替我把脉,然后摇头离开。是否能痊愈我已不在意,只伺机放火,烧了这碧华宅。
某日早上,我正在床上调理内息,九灵替我端来汤药,走过来道:“温采,你别老窝在床上,偶尔也出去走走。”我不睁眼,仅唇动了一下:“有劳九灵姑娘费心。”九灵恼怒道:“我认真说的,谁和你开玩笑?”我面不改色:“同认真。”
九灵把药碗往桌上一砸,冲出门去,在外面抱怨道:“真受不了那个娇少爷!也不知道公子留他在这里做甚么!”随即声音渐小,开始支吾。我打开窗户,端起汤药准备往外泼。
这时,桓雅文进来,轻素云衣,神采奕奕,眉眼美丽,见了我的动作,亦不惊诧。我倒的动作悬在半空,屋内阒然无声。桓雅文道:“那参汤里加了何首乌,雪莲子及千年灵芝,乃治伤圣药。”我把参汤放回桌上,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去:“以前送的我也倒了。”桓雅文无喜无怒道:“我知道。否则你的身子不会好得这么慢。”我沉默一阵,又坐回床头。
桓雅文端起参汤,坐于床沿,用汤匙舀一小勺药,轻声道:“药味是苦,忍忍便过去了。”把汤匙靠到我的唇边,作势要喂我。我嫌恶打开他的手,汤匙中的药溅了出来。他左手一伸,药落在碗中。我心里不由赞叹好快的身法,却抱着腿别过脸,不语一言。
桓雅文并未生气,站起身将药放回桌上:“可能有些烫,你要身子不舒服就喝了它,我出去了。”汤药热腾,氤氲叆叇。霎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但转念一想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咬牙不去多想,目光却停在窗旁的字画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花题字图。颜色清淡,反璞归真。画上花影缤纷,连枝分叶,几片花瓣落下,飘忽于空中,活形活现,见之则欲伸手接住。画面颇为陈旧,有些掉色,画的四周却表上银边刺绣,仿佛是不久前加上的。
以前父亲告诉过我,题字看人。若题字于左上角,表示此人好虚荣。若题字于左下角,则表示此人疑心病重,却极重感情。此画上的题词于左下角,定属于后者。端详字体,跋扈飞扬,气吞虹蜺,与风格内敛柔和的画截然不同,词风也与画风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我自失去家人后便未再读书,见这首词,也就只识得字。却不知为何,只看着这几行字便倍感凄恻,快复原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反复读了数次,发现自己已可以将之背诵。
后来发现,题词下一段空白后,又写了一行小字:初春桃李争艳图,雅文作。那字与画风相似,若柔风甘雨,朝露溪流。这一行下又有几字,虽小,却遒劲飞扬:弄玉题字。
弄玉。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我闷到抓紧衣襟。一时也忘记思考别的东西,例如在嵩山燕舞给我的小字条,与这里写的字判然不同。食指覆上那几个小字,又重读了一遍上面的词,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痛到直不起身,背弓了下去。
第十六章 故人来访
在碧华宅待了数日,我一直未喝下人送的药。桓雅文来过几次,我皆冷眼相待,斥逐之。明知身子日渐残败,却依固执。这一日桓雅文又来看我,我正瞅着那张字画。
我无一丝反应,桓雅文倒先说:“你喜欢便拿去罢。”我回头乜斜他一眼。他指那幅画,对我微笑。我冷冷道:“画和字都不好看,我要来做甚么。”
桓雅文在桌上放下盘子和勺子,拿出一个石榴,开始剥皮:“知你不想吃药,也不勉强你。在下几个朋友从暹罗带了水果,你应该会喜欢。”石榴子晶莹透亮,莹红圆润,一颗颗珍珠似的,倒入盘中。桓雅文指尖修长,竟比那石榴子还美丽。
我吞了口唾液,几日未进食,此时食欲大增,却不敢动。桓雅文道:“你手伤未好,要不,我代你……”舀来石榴欲喂我。我连连摆手道:“我自己来。”抢过他手中的勺,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
最后一次吃别人剥的东西,大概是五六岁,是娘剥的葡萄。娘还嫌累,剥了几个,就叫我自己动手。见桓雅文正剥得起劲,手法熟练。当真天性使然,母爱作祟。
桓雅文忽然抬头看着我:“怎么,不好吃么。”我手上一僵,放下勺子道:“我有点困,想睡觉。”桓雅文柔声道:“春寒难防。你以后下床,不要只穿一件衣服。”我漠然道:“我知道。”一骨碌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背对着他。
躺了一会,我翻回身,发现桓雅文还在剥石榴。不过多时,盘中便堆起一座小山。他在盘上罩一大碗,拭手起身,看向我。我连忙别过脑袋,若无其事地看着床幔发呆。
桓雅文走过来,掖了掖被子,用被子把我的脚裹严实:“你若饿了,就起来吃。”往门外走去。我不禁问道:“为什么……”桓雅文原在开门,回首一笑:“你是哥哥的情人,我自然会照顾你。”
桓雅文的笑很美。风华浊世,清雅绝尘。我有些尴尬。这样高贵的君子,如何会因想与我成为朋友而对我好?若无他完美的兄长,我这样犯倔,恐怕早被他赶出家门。还是莫想太多,对他好一些,杀了他我也不会愧疚。
夜晚。我正欲入寝,却听到门外传来碰撞声。我出去查看,便被捂住嘴。我努力挣扎,想起武功几近全废,无法躲避。他把我拖到一个角落,低声道:“小声点。”声音是桓雅文的。我定神看清楚那人。竟是老张。
桓雅文的声音十分熟悉,原是与老张相似。夜幕笼罩,老张身段颀长,容貌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眸,明如繁星,竟有些媚气俊美。
我压低声惊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张道:“离开峨眉,我一直跟着你。”我禁不住抱怨道:“你知道?为何现在才来看我?”说完又觉得不妥,他与我并不熟稔。老张道:“我还知道你不肯吃药,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我心中酸涩,泄气道:“不过没有胃口。”老张道:“我知你对弄玉的感情极深,可自暴自弃他也看不到,又有何用?”漆夜无月,垂首一片黑暗。我失神道:“即便他知道,也不会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撒娇,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干脆闭嘴。
老张轻声道:“纵使在江湖混得如鱼得水,那些老江湖也会有思乡之时,更别说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我能理解你,切勿难过。”我沉声道:“我早就没有家了。”老张道:“人在江湖,若逢知己,则需相濡以沫。张某虽只会点三角功夫,却愿为友鞠躬尽瘁。”
我顿觉万分欣慰,抱住他颤声道:“能认识张大哥,真是温采最大的福气。”老张身体微微一颤,急道:“我,我得走了,张某也觉得和温公子待在一块,很开心。”说罢挣脱我,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我终于知道,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有了义弟和兄长。忽然想起印月,真是太久未见。很想见他,给他报个平安。想来想去,总是会想到弄玉身上,又是百感交集。
次日清晨,九灵把药端到我面前,不满道:“我知道你不想喝。无法,主子的命令,当奴婢的不得不听。”她自顾自韶刀,未注意到我正往嘴里灌药。
当她再看我时,药碗已空。她结巴道:“你,你怎么喝了?”我挑眉:“你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喝么。”她摇头道:“今天这么听话?”我微笑道:“我看你们主仆两人,好像你还比较彪悍呢。居然会说出‘主子说的话,奴婢不得不听’这样的话?”
九灵双颊浮上一层红晕:“臭温采,你竟然说一个姑娘彪悍!”我恍然大悟貌:“原来你是姑娘。”九灵跺脚以表其怨怼之情:“我不理你了!”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不理我么。”
九灵翻白眼道:“你是笨蛋,我不和笨蛋说话。”抢过我手中的空碗朝门外跑。我叫住他。她凶巴巴地说:“什么啦。”我微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横蛮丫头。没想到你是个热血心肠的好女孩。”九灵故作不耐烦状:“才发现我好,你有眼无珠。”
我推开窗户,几片桃花瓣飘进来,纷纷扬扬,因着春风,落了满地。阳光柔和,如同一层帷幔,淡金单薄,铺陈屋内。此时才发现,眼前的景色,与那初春桃李争艳图一模一样。我站在这里,大抵能感受到当年两人作画时的心情。
清晨,碧华宅前院。红木桌旁,桓雅文端正而坐,饮茶赏景。陶瓷杯盖斜插于座,氤氲环绕,名茶龙井,清香四溢。见我来了,桓雅文从容笑道:“听九灵说你喝药,在下都不大敢相信,看样子温公子心情大好。”我漠然道:“我要出去了。”
桓雅文道:“长安的路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