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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帘静。桓雅文的笑靥美若繁花。我刚想下床,便被他拉住。他拿起衣服,盖在我的背上:“小心着凉。”我一咬唇,点点头,飞速冲出去,几乎坠下泪来。
小池内,浮萍稀疏。碧叶上,露珠滚动,如玉盘中的珍珠,晶莹剔透。点水蜻蜓擦过水面,在庭院中一阵乱舞。辽阔蓝天下,缠绵白云间,宅内胜似仙境,宅外十里红楼。
一声清响刺破院内寂静。紧接着,物品摔碎声,丫鬟喊叫声,武器碰撞声混杂于一处。
我冲回房间,急道:“桓雅文,好像有人打进来了!现在怎么——”嘎然止住。桓雅文靠在床头,嘴唇发紫,脸色惨白。亵服上,唇角,右手上沾染着刺眼的血红。见我来了,桓雅文忙道:“我知道。我现在没法应战,只有赶快出去……”
“哼,想出去?怕是没有机会了!”
我们两个对望一眼,转头看去。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独眼,钢刀,眼神犀利。桓雅文强撑起身子:“请问阁下有何指教?在下尚未更衣,失礼。”那人哈哈一笑:“桓公子,明知来者不善,还摆出一副迎接贵客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了。”
那人瞥我一眼,讥笑道:“哟哟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温少爷吗?上次在峨嵋,你那细皮嫩肉被抽得血肉模糊,大概谁见了,都会心存怜悯吧?难怪六王爷两个儿子为你弄得反目成仇……哦不,应该是仇上加仇。你温采就算是没半点能耐,也可以青史垂名了,哈哈!”
我低骂道:“无耻!”那人笑得更加猖獗:“无耻的人是谁,他自己最清楚不过,被两个男人搞,累不累呀?老子没时间陪你们聊天,岛主就是叫老子捉了你个小畜生,至于桓公子嘛,暂时留你一条性命,岛主和须眉道长说,只要你安分一点,就可以多活几年。”
顿时了然。那两个老怪物会这么心急,八成是因为许多人已知道《芙蓉心经》的下落。他们想把我瓜分了,却不知道秘籍在弄玉手上。弄玉好样的,拿我当挡死牌。
桓雅文看了看我,对那人道:“你若想拿人,直接带走就是。”
我看着毫无动容的桓雅文,脑壳顶顿时轰然麻木。
那黑衣男子道:“桓公子,别和我玩这一套,我不是三岁小孩。”桓雅文摇摇头,淡然道:“以在下的体力,根本无法反抗,不过是想求生。”那黑衣男子微愣片刻,笑道:“原来桓公子也与咱们这些江湖宵小一样,没见得那么高尚。”
那男子犹疑了一下,朝我这走来。我未挣扎,只一直看着桓雅文。
突然,桓雅文的手微微一动。
一声爆炸似的惊响!
房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几欲呕吐,拼命捂住自己的鼻口。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捉住了我。手指冰凉,如同冬季湖泊上的结冰。他带着我跳出窗口,朝后山奔去。
凄风凛冽,落叶卷飞,四周景色不断变换,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树林,脚下花草细碎作响。桓雅文跑步速度越来越慢,我松开他的手,脚上的伤拧得心眼儿疼:“我留下来顶他们。”桓雅文的嘴唇已变成深紫色,似乎多说一句话都会倒下,可手却握得更紧了。
前方是一个悬崖。上是山壁,下是深海。山岸巍然耸立,矗削入云;大海碧波滚滚,汹涌澎湃。桓雅文嘴唇干裂,说话亦相当吃力:“温公子,现在我内力尽失,我想大概……”顿时口干舌燥,我仰头看着峭壁,急道:“这个都过不了?”桓雅文道:“别说翻这座山,就是跃到树上恐怕都难。”
我在他面前弓着背:“我背你上去。”桓雅文道:“那人的轻功如何?”我想了想道:“若我的腿未受伤,他在我之下。现在,大概与他差不多。”桓雅文道:“有几成可能脱身?”我顿时哑然。若我一人,五成,若带上一个人……不管。我咽了口唾沫,笑道:“没问题,走。”
桓雅文微笑道:“没有关系,你完全有余力可以逃脱。相信自己。”我急道:“快上来,你再不走就真逃不掉了。”桓雅文道:“若你背着我,无论再快,都会被他们追上。”我狐疑道:“你有主意了?”桓雅文道:“嗯。你走吧。”我愣了愣,哭笑不得:“别浪费时间了。”
桓雅文微扬起嘴角,眼神柔和。他慢慢朝悬崖边退去。东风刮过,长发柔韧,泼墨一般,浓密碎乱,如同碧波里水草荡漾出的涟漪,飘摇在空中,滋长着落寞,虚空。
我握紧了双手,试图往前靠一步:“桓,桓雅文……你过来……”桓雅文的双眼如同破碎的星辰,抖落漫天的寒光。眼中真似闪过流星的锋芒,沉淀着盈盈满满的泪光。
我惶恐地往前冲两步,又退两步:“不要,不要,雅文,你跟我走!快,过来,把手给我……”桓雅文道:“你叫我雅文。”说到这,泪珠飞速于脸上划下,眼睛却弯如新月:“你叫我雅文。”笑容纯粹,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干净明朗。
额上有汗珠滑落。我拼命摇头,嗓子几乎无法出声:“我不报仇了,我不杀你了,你不要做这种事来吓我……你过来,快啊!……”
“温公子,不要让哥难过。” 桓雅文在悬崖边站定,张开双臂,双眼依然凝视着我,“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那我同样可以……你属于他,一直属于他。”
悬崖巍岑,四下看去,只有无尽荒野。灰褐色,几乎没有什么植物。一座座陡峭小林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冲击着暗礁,发出野兽般的嘶鸣。
我忽然开始没命地奔跑,使上自己全身的力量!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似再也碰不到他。直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毫无防备地跪在地上。
“采,你属于他……而我属于你。”
桓雅文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展翅飞冲的雪鹰,坠落入渊深的大海。
“不——————”
东风翻涌而过,鼓起我的衣裳,灌入我的身体,一种身体被贯穿的感觉。膝盖与石面冲撞,骨头几乎即时碎裂,血冲破皮肤,汩汩流出。而我失去感觉。
桓雅文坠入海中,成为了大海的一滴眼泪。
我起身,脚下一蹬,飞离悬崖,攀上峭壁。那个人落下的地方渐渐成为了一个点。一个小小的点。而我已失去感觉。
我抬头,透过荒凉的云朵,凝视着脉脉的苍穹。波涛,海浪,狂风。脚下深海碧蓝,一望无际,不见底。但,那是一只温柔凝视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我的身体。那是风。我轻轻对自己说。
风过,风停,风走。我站在山顶,俯瞰着那一座座暗礁,一波波海浪,那一片深蓝海洋,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蓝。那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爹,娘。孩儿终于替你们报仇了。我让我们的仇人自愿丢了性命,还如愿以偿地伤透他的心。
我站在这里,仿佛可以看到他在对我微笑。
我告诉自己,那一片碧蓝,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温柔凝视着我的眼睛。
第二三章 重见弄玉
沿着山下来,我到了咸阳。街上人潮翻涌,载歌载舞。居民门前挂着菖蒲,儿童脖上系端午索,正是官民同享,贵贱同欢的时节,老老少少们都穿着新褂子游玩,女子对镜贴花黄,男子举酒搀雄黄。河边龙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对岸笙歌四起,一片灯火明灭。
我在门前逡巡不前,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端午节,这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啊。当时爹爹教了我一首端午的长诗,我仅六岁就将它背下。当着群雄,一向内敛谦虚的爹爹都忍不住对我大加赞赏。娘抱着我,笑容浅浅,眼角弯弯,泪痣在莹红火光中闪烁。
那时,谁都说温大侠的儿子是个神童,即便达不到父亲的武学境界,无法像他那般侠肝义胆,都可以从文出仕。我在众人的掌声中得意地笑着,以我娘的话来说,就是骄傲得像个小孔雀。而现在,我几乎快忘记他们的样子。
我慢慢磨进咸阳,每走一步,都觉得脚系重石,几乎无法抬起。别人在看我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垂下头。最后蹲在岸边,看着旁边的小孩吃鸡肉粽子,满嘴香油,味道似乎很不错。我抿了抿唇,抱住膝盖,看着他们。一个小女孩看到我,眨眨眼睛,跑过来,放了个粽子在我手里:“哥哥,这个是给你的。”
我怔了怔,握紧粽子,淡笑道:“谢谢你。”粽子的温度传入手中,香味四溢。那小女孩有些不自然地攥着衣角:“哥哥真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我还未来得及回话,就有一双大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拉着小女孩走远,一边走一边道:“囡囡,你怎么随便和这些小混混说话?爹娘担心死你了!”
我看着他们走远,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海边的小屋,金色的沙滩,沙滩上牵着手的影子。
前两个月,天还有些凉。我坐在小院里,桓雅文那个事儿妈又跑来找我瞎侃,提到过端午节。他笑得颇温柔,柔得就像春雪,稍碰便会化去。当时他披了一件白色长衫,有些随意,却依然清远高贵。他说,温公子,端午的时候京师有很多好玩的游行,我带你去可好?我使力摇头,凶巴巴地说我没那个闲心。
桓雅文笑了,你要愿意,在这小院子里过也不错,买几个粽子,系几个端午绳子,你,我,九灵,三人一起过。
我晃晃脑袋,在岸边坐下,打开荷叶包,狗啃骨头似的大口大口咬,挺窝囊的。吃到一半,我抬头,看到远方郁郁葱葱的山林,以及半山腰上深棕色的旷野,嘴巴一扁,用袖子使力擦眼睛,又继续啃。
很快粽子就吃完了。我把纸包裹紧,站起来,刚回头,便看到有东西迎面击来——
我翻起手臂,一掌将那东西弹回去。短暂的宁静后,周围的人一哄而散。我握紧手中的纸包,大声道:“什么人?出来!”
没想到还真有人乖乖走出来了。是一个年轻男子。手腕缠着黑色布条,容貌清秀,双眼若星,嘴唇无甚血色。此人内功不弱,不敢小觑。我举起双手,往后退几步,格外小心。
那男子朝我走来,神情淡然:“温公子,请你跟我走一趟。”我提高音量:“你不要过来!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那男子道:“天涯。”
天涯,天涯?那个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毒师,天涯?我大惊:“毒公子,天涯?”天涯道:“是。请温公子务必同我回去一次。”我蹙眉:“如果我不走呢?”
天涯拿出一支黑色的长针,针根镶了一朵黑梅,绚烂绽放,暗流波光,就像狐仙妖异的发簪。天涯道:“墨梅银针上的毒,天下只三人有解药。”
我心中一懔,刚才他扔向我的就是这玩意。我尽量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姓温?”天涯道:“像你这般长相的人并不多。而且你会《玉石俱焚》的第七式,这一式只防守,不进攻,基本不会受伤。”我说:“那万一认错人,岂不错杀了好人?”天涯从怀中拿出一个画卷,朝我扔过来:“一模一样,不会认错。”我跳起来接住,将画卷展开,顿时哑然。
画中的少年躺在枕头上,一手挽着青丝,一手搭在枕头上,亵服领口微开,露出倒扣小碗似的锁骨。他微微扬着下颚,半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