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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元三十三年,冬天,我同楼西月带上大风驾了马车自扬州往东土去。
当日,雪渐渐大了起来,扬州城黑墙青瓦的宅阺上,重重檐角挂了冰霜。
我拢了拢衣襟,隔着马车的木格窗向外看,街巷很热闹,应是要过年,能听到炮竹“啪——”地炸开在宅院门口,引来孩童的哄笑声。
回头看着楼西月,他正垂首摆弄个什么东西。
我凑近去,见他递了只绾巾布衫,书生模样的皮影人给我。
楼西月抬头看我,“上回说不喜爱大将军,这回做了个书生模样的,喜欢么?”
我木木地看着他,别开脸道,“还是喜欢大将军那样的。”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额角,将上回做的那枚皮影人递过来,“你这样反反复复的,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怔了怔,转过身去趴在窗边不说话。
遇着夜里走山路,没有客栈歇脚的时候。
我便斜倚在车角里,听着车轱轳碾着砂石的声音,瞌着眼昏昏噩噩地补个眠。
窗棱硌得厉害,将手枕在脑边作枕头用。
车外头是霭霭的黑夜,寒日里花草俱谢,荒凉得很,一条山路前头后头仅就我们这一辆车走在道上。
手给人拿了下来,楼西月扶着我的头枕在他肩上。
我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偷眇了他一眼。
天色黑得很彻底,衬着稀落的星光,隐约地见着他瞌着双眸,眉眼舒展,唇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丝笑。
我试着将头自他肩上挪回来一些,将将抬头到一半,他似动了动,朝上挪了挪身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让我枕在上头。
我直起脑袋,不作声,往一旁移了移,却给楼西月一手带回来。
伴着外头风吹的声音,他依旧瞌着眼,声音里含着笑,“你再挪,就挪到车外头去了。”
我也辨不大清他的容色,只能讷讷道,“车里地方不大,想舒展一下也没的法子。”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带了些倦意,手一带,将我扳过去枕在他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开些,他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容色却是睡着了的模样。
我低声道,“楼西月,唔,我有话同你说,你让我坐直来先。”
他似是真的睡着了,睡容自淡淡的阴影笼着,手有意无意地揽着我,懒散地道了句,“我乏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雪极大,积了厚厚的几寸,马车行路十分艰难。
行至荆州,我们便寻了处客栈歇脚,此时已是除夕。
我惧冷,身子渐虚,裹了裘衣,戴了毡帽;坐在椅子里看楼西月将火盆里的柴木点燃了,屋里才一些些暖起来。
我有些好奇,与他打听道,“以往你们富贵人家过年是不是挺热闹,摆了酒宴,歌舞升平?”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往日是怎么过的?”
我支腮回溯了一番,“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温些米酒和茶酿,摆几碟小菜,围着火炉吃个团圆饭。烧香祭灶,上元节的时候再结个羊肠。”
我嘿嘿咧了嘴,“我长生粥熬得不错,三公、三公他们都挺爱吃。”
楼西月拨了拨火堆,搁了两只地瓜在里头烤着,笑道,“哦?改日我也要尝尝。”
外头一阵哄笑。我戴了只斗笠迈步出去,见着不少人三两一簇,架着火盆燃爆竹,声声炸开来。一旁的妇幼老小拢着袖口,捂着耳朵,乐滋滋地互道贺岁。
楼西月也起了兴致,摸铜板买了几根爆竿,递了一根过来。
我瞧了半晌,小声道,“我不放。”
他笑道,“怕了?”
我眼巴巴瞅了瞅,仰首道,“这、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抿唇笑,伸手替我拢了拢衣襟,凑近来捉着我的手握着爆竿,将竹竿的末尾置于火盆边,安抚道,“别怕别怕,我替你握着便是。”
手中的竹竿似震了一下,接着末节发出来“啪”的爆破声,我手一抖,闭了眼慌忙将竹竿扔了,挣开他的手,捂着耳朵蹿开去。
楼西月哈哈一笑,“原本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还是个小丫头,燃个爆竹便吓成这样。”
我立在远处,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手中的竹竿一节一节炸开来。
雪纷纷扬扬,落在他黑色的毡帽上,一双眼睛笑起来,很好看。
楼西月放完爆竹,拍拍我的肩,“走,去集市上逛逛。”
街头巷尾依旧聚了不少百姓,或是与邻里道好,或是执了棕苕清扫门庭、去尘秽。
宅院门口多点了灯笼,钉了贴桃符,上头写了门神神茶、郁垒的名讳,贴上春牌,挂了钟馗。
途经一处十梅亭,才子佳人在此处赏梅比诗,或画一幅数梅图。
我瞧着那冬梅开得很讨喜,便走近去折了一枝想回去插在大风头上,也让它喜庆地过个除夕。
返身却见不着楼西月,等了些时候,才见着他手中拿了只油纸包走过来。
他将油纸打开,露出来一方梅花糕,依旧冒了热气,楼西月含笑问我,“饿不饿?”
我怔怔地看着他,顿了半晌,低声问,“那个……”
他垂头看我,“嗯?”
我别开脸去,道,“我做长生粥你喝?”
他微微一怔,复而调笑道,“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我跺了一脚,想往回走,“没听清就算了。”
他拉住我,微微俯身,眼含笑意,“害羞了么?怎么这样容易就害羞?”
我说,“你再说一句,我咬死你。”
回了客栈,借了灶台。将冬枣煮熟,捣烂成泥,加了麦面放入锅里添水熬煮,大约一盏茶的时候,我盛了碗长生粥搁在楼西月面前。
他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味道挺好。”
我说,“嗯。”
他饶有兴致,夸赞道,“看不出来你其实挺贤淑。”
我咳了一声,“嗯。”
楼西月轻挑眉尖,摹地问道,“那嫁给我作娘子吧。”
我说,“嗯。”
回头一想,甚是不对。起身带倒了一把椅子,指着他道,“你再调戏我,我我我咬死你。”
他弯了眼角笑起来,再一勺一勺将粥细细地喝下去,慢条斯理道,“你看,你这个模样,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要你?”
我想了很久,半天,看着屋顶,说,“有,我彼时也有人思慕,还不少人。”
他轻笑一声,撑着额角,道,“哦?说来听听,都是什么样的公子?”
我摆了摆手,“那太多了,一时半会讲不完。我彼时在南阳救你三叔的时候,就有个员外家的公子看上我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正色点头,“嗯,有钱还有才。”
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道,“原本我听说是杜员外,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是杜员外的痴呆公子?”
我默了良久,拍桌而起,“把我的粥吐出来。”
在荆州宿了些时日,待到雪霁之时,已是上元佳节。
孩童执了荷叶灯四处奔玩,夜市熙攘,燃了满城的灯火,蔚为状观。
八里戏台,歌舞奏乐。
绢缎上描了龙腾鱼跃、月影秋荷,映在花灯上,迷了人眼。
留大风一人在客栈中难免孤寂,且他越来越懒越来越懒,有点冬眠不觉晓的感觉,整日整夜地眯着眼宅在屋里不出来。于是,我将他拖着带在一旁,与楼西月一道,两人一兽逛花灯节猜灯谜。
我兴致盎然地一个个灯谜看过去,不时地将谜面反反复复地揣摩一番,再远目地思考一计,最后一个没猜出来。
不是谜题太难,主要是谜面写得太文言,我反反复复揣摩一番、再远目思考一计之后,会发现我连谜面也不晓得它在讲什么,只能作罢。
楼西月抱着胳膊瞧着我一个个猜过去,闲闲道,“一个也没猜中?”
我说,“咳咳,哪个说的?猜中了许多,只是我默默地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罢了。”
楼西月偏头含笑,“我给你猜一个?”
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
他笑吟吟地递过来一张谜条。
我捋开来一看,怔了一怔,脸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上头写着一行小字:你今日很美。
我支唔着说,“这、这是什么谜面?”
楼西月轻笑一声,摊手道,“写了谜面你也猜不出来,索性写个谜底给你。”
我抬头看他,阑珊灯火点入他眸中,华灯初上,似是渐渐铺开的晚霞。
[五〇]流沙暗(一)
因为冬日里夜长昼短,赶路不大方便,眼下已经行路月余时候。
我倚在窗边,掩口咳了几声。
楼西月拧了眉尖,搁了只手炉在我手中,再将我身上的毡毯往上提了提,不放心道,“你要紧么,上回给那狐狸咬了之后,一直都这样?”
他容色有些肃然,我也不好与他道明在帮师傅试药之后,我不单味觉没有了,且惧冷的毛病愈发厉害。
我状似轻松道,“但凡是个常人冬日都会怕冷,我又不比你会功夫。”
楼西月沉吟了片刻,道,“倘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同我讲,知道么?”
我点头,再与他道,“自然,我是个大夫,哪好哪不好自己一清二楚。”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笑道,“你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大夫?”
我忿忿道,“我手到病除,医好了不少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顿了顿,侧了身往窗外瞧了瞧,良久再没言语。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许是叫他想到了他三叔,触了这方旧疤。
到汶涞之时,恰逢薛国的春祭,百姓皆在准备行祭之礼。
我同楼西月安顿在一处民宅中,与旁人打听了一番,此回春祭由公主怜姬主祭,因是帝君抱恙,且膝下无子,有意传位于怜姬。
春祭历时八日,怜姬会同汶涞百姓共祭牲羊和香火,于祭祀营地中进行金殿大祭。
我与宅中妇人问道,“你见过公主的面容么?她是否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她似是一惊,笑道,“姑娘说笑么?公主殿下这样高贵的人,我们寻常百姓是见不得的。”
楼西月与我道,“上回祭天大典,她也只是以面纱掩面,旁人自是看不真切了。”
我问说,“既是如此,为何你这样笃定齐笑就是这个怜姬?”
他顿了顿,默了一会,再道,“彼时在殿中,你将我的扇子打落,怜姬似是察觉,却有意引宫人离开。”
我说,“这样说,她认得你。”回想了想,复道,“她是不是落了只荷包在地上?”
他微微颔首。
我怔了怔,垂首低声道,“原来她早就认出你来了,所以放你走。”
次日辰时,春祭开始。
百姓立于街巷两侧,将右手置于胸前,虔诚行礼。鸣炮击鼓、金乐齐奏。
大殿门开,前有四马护驾,引着怜姬的马车缓缓前行。
怜姬着一袭海棠红撒珍珠曳地纱裙,额缀一枚琉璃紫荆,腰饰千波金环片,面戴一方浅金色丝绉面纱,马车绕宫三圈,百姓祭全羊和圣酒。
我远远地看着怜姬,她举手捉足皆是贵族的气势,让我很难将她与齐笑重合起来。
随着祭礼推进,马车至汶涞城西草滩上的宫帐外停下,怜姬下了马车,在金色绸织的帐外祭了杯圣酒,尔后入了帐内。
待到近夜,礼毕之后,我见楼西月不在宅中,便猫着腰到祭祀营地里晃了一圈。
远远能望见那方宫帐里点了灯,外头守了圈宫人,盈盈透出些昏晕来。
宫帐外头挺热闹,有不少人围在篝火旁歌舞生平,让人觉得这不是一场祭祀,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皇室狩猎。
等了些时辰,也不见公主有出帐的趋势。我返身走至营地不远处的集市,一派熙攘热烈,许多从薛国各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