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还不到十岁的少年,却是早已明了这其中的心酸与苦涩。
  阿月,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长大。
  莫涵兀自愣在偌大的书桌后头,空旷的御书房里似乎忽然间有些阴冷起来。
  “阿月死了。”
  尹浩玉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一遍遍的在耳边回响,莫涵觉得好像被人抽光了力气一般,六神无主。
  “俞德!俞德!”莫涵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过了许久也不曾得到回应。
  “来人!来人!”莫涵只觉得心下愈发的惶恐起来,猛地起身震得书案上的毛笔滚落到奏折上,留下粗粗的一道墨印。
  “陛下。”一名内侍从侧门快步走了进来。
  “俞德呢?”莫涵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发着抖。
  “回陛下,俞公公今日天没亮便出了宫,听说是与牧医正一道走的。”
  莫涵心下猛然一惊,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的厚重起来。
  “备马!孤要出宫!”
  几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速奔驰,莫涵只带了几名侍卫,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冰冰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从大内到天牢,莫涵却觉得过了许久。
  远远的便看见天牢之外停着几辆马车,莫涵翻身下马,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便看到了仲付常坐的那一辆。
  那老头也在吗,为什么这么多人?
  莫涵按捺着那股不祥的预感,快步向地牢里走去。
  阴阴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霉味,一面的墙角之上有雨水渗了下来,灰白的墙粉被染成了黑色,雨滴的声响敲击在青石砖上,溅起几朵水花,惊扰了宿在角落里的老鼠。
  为什么,莫涵心下有些哀凄地想着,你明明说过会给孤一个机会。
  愈是往下,空气中那一股中药的气味愈是浓重,莫涵皱着眉头,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那人在竹林之中倒下去的背影。
  于是心中又是一悸。
  终于走完最后一节台阶,莫涵摒着气息拐过了那个墙角。
  仲付明显消瘦了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浓郁的草药味之中夹杂着一股腥臭,一缕青烟冉冉升起,混合着“咕咚咕咚”的沸腾之声,莫名地让人心下一松。
  莫涵瞥了一眼四周。
  仲付的对面,牧之谦脸色有些发白地站在那里,一双嘴唇抿得发白;栏杆旁边,尉迟逊斜斜地靠着,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牧之谦的旁边,俞德垂首而立,并不算宽阔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怎么了。。。
  莫涵刚刚准备抬脚过去,一走眼看见立在角落里的洛达。
  洛达两手摊平捧着一叠红绸,红绸之上,是一只方方正正的景泰蓝盒子。
  莫涵心中猛然一震。
  是那只盒子!
  心好像离了弦一般,莫涵几步上前推开仲付,下一刻只觉得浑身一悸,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两腿发软。
  尉迟兰若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洛月一手拿着一只药碗,棕黑色的汤药从洛月的嘴角流了下来,溅在那件月白色的袍子上。
  莫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洛月,那人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长袍,就算身陷险境也好,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
  莫涵看着那件皱巴巴的长袍,一边的衣袖上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下摆的地方黑乎乎的被污水染了大半。
  “哐!”莫涵忽然上前一步推开尉迟兰若,一把搂过洛月,另一只手接过那只药碗。
  不过半月而已,半月之前怀中这人还是一脸冷色地看着自己,现在却是。。。
  莫涵只觉得抱在怀里的洛月轻飘飘的,一张脸瘦成了巴掌大小,原本白皙的肤色惨白不已,两颊带着病态的暗红,鼻翼快速地扇动着,两排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体温高得吓人,隔着薄薄的衣物,莫涵觉得自己的肌肤像要被烧起来了一般火热,洛月的身子绷得极紧,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牧、牧之谦!”莫涵端着那只药碗凑到洛月嘴边,紧紧咬住的牙齿磕在碗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莫涵心惊胆战地看着碗里的药汁悉数顺着洛月的嘴角流到了领口里。
  “陛下。”牧之谦依旧站在原处不曾动弹,神色木然道,“丞相当年心脉受损,体质较常人弱了许多,地牢阴冷又连日阴雨,十日之前丞相染了风寒,微臣曾向陛下进言想要为丞相诊治,陛下说是不用,五日之前寒气入了心肺化作了肺疾,微臣曾斗胆站在御书房外,陛下依旧拒了。时至今日,还请陛下恕微臣才疏学浅,无力回天。”
  莫涵浑身发冷,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那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透过薄薄的皮肤,两只眼球极快地转动着,扇动的鼻翼里不时呼出阵阵热气,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之声。
  这人明明还活着,牧之谦说的又是什么?
  忽然,抱在怀里的那具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原本瘫在地上的那只胳膊猛然一抡锤在莫涵身上,紧紧咬合的牙齿发出“格拉格拉”的摩擦声,修长的脖颈奋力地向后仰去,弯成一个令人胆寒的弧度。
  莫涵心慌意乱地将洛月按在怀里,心下从来没有这般惶恐无措过。
  “咔!”忽然一声脆响,莫涵眼见着大股大股的黑血从洛月的嘴里流了出来,下面一排的牙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躺倒向外,竟是生生地咬断了一整排牙齿。
  莫涵浑身发抖,抬起一只手捂在洛月的嘴边,想要将那股黑血止住。黏糊糊的感觉弥漫在手心里,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下来,莫涵慌乱地去抹,却是又从另一侧的嘴角好似永无止境地淌了出来。
  “不、不要这样。。。”莫涵看着那张愈见灰败的脸。
  “咕噜噜。。。”喉咙里的那种声响渐渐小了下去,黑红色的血泡漫了出来,随着那双眼睛愈见缓慢的动作,怀抱里原本紧绷绷的身躯慢慢软了下来。
  “阿、阿月。。。”莫涵两眼发直,抬起的那只手抖得厉害,用了许久才探到洛月的鼻前,鼻翼早已不再扇动,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气息。
  “阿月、阿、阿月,你醒过来啊。。。”莫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明明之前那人还在看着自己,现在怎么会。。。
  “阿月,你醒过来啊,孤。。。孤知道错了。。。”莫涵将洛月紧紧地抱在怀里,整个人扑在地上,“孤知道错了啊!”
  凄烈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没有了。
  第105章 105
  祈王莫涵的这一生,可以算的上是一部传奇。
  十八岁登机,二十一岁攻陷大陈,二十五岁平复番邦,同年又将大郑收入囊中,三十岁令卫王臣服,三十八岁攻陷大周。
  中原五国,数百年来第一次归属一人所有。
  我叫常福,宫里的人都叫我小福子。
  我十二岁入宫,在御膳房里呆了三年。
  有一天,大总管俞公公亲自下了御膳房,说是太上皇身体不适,想要吃得清淡一些。
  我从俞公公面前走过的时候,被叫了下来。
  只记得俞公公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想着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俞公公便走了。
  第二天,我便从御膳房调去了后宫,服侍太上皇他老人家。
  太上皇的寝宫很是冷清,一张宽阔的大床上头,不过几帘帐幔几条锦被。
  我从来没有在寝宫里见到哪位后妃,太上皇他永远都是日出的时候起床,日落的时候回宫,中间的时间,大半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
  不过几日,我便发现太上皇他有一个习惯。
  太上皇的床头上放着一只盒子,方方正正的面上雕着流云纹,约莫原本是蓝色的又或许是青色,时间久了似乎连棱角都有些磨平了。
  我好像记得,那是一种叫做景泰蓝的东西。
  太上皇他很宝贝这个东西,每日入睡之前都会絮絮叨叨地和那个东西说一会儿话,每日起床之前都会将那个东西抱在怀里捂一捂,隔三差五的还会找块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一遍。
  那个东西太上皇从来都不让别人去碰,记得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小太监整理床铺的时候失手将那个东西掉在了地上,“卡塔”一声便裂了开来。
  原来是一只盒子。
  当时我就站在边上,心里莫名地觉得那人闯了大祸,眼睛却是不自觉地盯着那只盒子里露出的那个布包。
  应该是一块白底蓝边的锦帕,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小小的一捧,圆鼓鼓的也不知是什么。
  那个时候俞公公进来,一眼看见那个掉在地上的盒子,两只眼睛顿时红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近前,将那只盒子盖好,两只手捧着放回了床上,临了还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小太监。
  那一日晚上,太上皇回来得比平日都要早,脸色有些苍白地走到床前,拿起那只盒子看了又看,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我站在边上看得心惊,从来没有见过太上皇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壮着胆子上前两步,轻轻地说,
  “太上皇,时候不早了,您歇了吧?”
  过了半晌,太上皇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时候神色忽然一愣。
  我想自己大约是说错话了,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得心惊胆战地站着。
  太上皇看了我许久,然后忽然叹了一口气,抱着那只盒子躺了下去,连衣服都没有脱。
  “都歇了吧。”
  于是我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自那天以后,太上皇似乎比原来对我要好些,心情好的时候,会和我说些话。
  我总是看见太上皇在擦那只盒子,那里面的那只布包亦是搅得我心里乱乱的,于是有一日,我终于壮着胆子开口去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