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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的我正蹲在东方诀的屋外种竹子。
林子里的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偶尔有几阵风吹过,竹林里的沙沙声响起,夹带着青草的味道。
很安静的世界。
东方诀总是穿着一袭白衣,要么坐在窗前煮茶,要么立在林边吹箫,兴致来的时候,会在小溪边的草亭里抚琴,悠扬的琴声和着潺潺的流水,如画的山林如仙的容颜。
我总是趴在东方诀的脚边,听着鸟鸣看着云彩,在不知不觉之中睡着,再被东方诀抱回屋里。
东方诀舞剑的时候世界好像会静止,飘逸的衣厥如墨的长发,在凛凛的剑光之下,只有剑气划过枝叶的声音,风止草静。
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山野白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纯净到极致的世界。
曾几何时,我以为整个世界都会宁静悠远如斯。
梦里面的我正扯着贺沉雪的袍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
贺沉雪一脸的沉稳睿智,握着一把黑骨白面的折扇,闲庭信步地看着擦肩而过的人流,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讲述着或是大智若愚或是心机深重。
很有趣的世界。
在贺沉雪的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然。没有虚情假意的问候,没有尔虞我诈的交谈,好像浮于整个人世之外一般,淡然地冷眼观看这人间冷暖众生百态。
我总是随意地指着一个人纠缠贺沉雪,轻声的叹息之后,会有一把扇子在我的头顶蜻蜓点水般的一击,作为剥茧抽丝前的预付,实在是少之又少。
那双看尽人之本性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耀眼得令这世间所有的珠宝玉石都要失色。
这是一个真实到透明的世界。
曾几何时,我以为可以立于这世间万物之外,看尽沧海桑田红颜枯骨,心沉似海无泪无悔。
梦里面的我拿着一把匕首正在剖开一只兔子。
芸娘绝美的容颜近在咫尺,与之相对的是眼眸中的深沉与执着。好似面对整个世界一般,那双屏息凝神的眼睛,美丽得令人怦然心动。
那个美丽的女人,岁月没有能够沉淀进她的容颜却渗透进她的眼眸,绝代风华之下是细腻精致的灵魂。
我总是坐在芸娘的身侧,看着她严肃的面容。那修长白皙的双手,能够抚出余音绕梁舞出婀娜多姿,亦能够炼出灵丹妙药剖开森然颅骨。
这是一个精致到绝对真实的世界。
曾几何时,我以为万物众生都能够如斯般操控掌握,没有心惊胆战没有蓦然回首。
如果一直是在梦里,如果一直不会长大。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让自己成长,成长到能够独自存活在这个世界。
我以为,相较于深闺怨情我有足够宽广的胸襟,相较于羸弱多病我有足够健康的体魄,相较于重重牢笼我有足够强韧的羽翼。
曾几何时,我真的以为,我可以淡然地面对一切哀思,化解所有忧愁,看破无尽红尘。
我有令人叹服的才智,令人刮目的武艺,我以为我可以游刃有余,自在悠闲地活在当下。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原来我没有。
只是一年,我便如此狼狈。
真的,只因我终究是个女子吗?
最近的日子真真是过的糊涂!
半睡半醒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永远不会止息的虫鸣中参杂进悠扬的古筝,间或一两声轻语,与“卡拉卡拉”的车轱辘声融合,分不清言语,偶尔一阵微微的震动,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些嘈杂,熙熙攘攘的人声,稍稍仔细一听却又不见了踪影。
我就那么恍恍惚惚地躺着,睁不开眼睛,一切的声响都只在脑袋周围绕了几圈,没能进到耳朵里。
空空的。
然而,应该想些什么才是。
我在黑暗中游离了许久,枫枫的病容、娘的桂花糖、妖孽的玄色长袍、赫连辰身上的箭、莫云芳居高临下看我的眼睛、马车里的蔚渊还有永远跟在他后头的上官浩,纷杂混乱的人影在我的眼前飘过,集中不了精神,那些人那些事,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比如说枫枫,那个从小到大与我最为熟稔的家伙,明明刚开始时还病入膏肓瘦骨嶙峋,明明随时随地都会被我踹一脚或是掐一把却永远不会反抗永远不会报复,然而一转眼间,手起刀落,三军面前无不肃然,这究竟是因为青年才俊英雄少年,还是从一开始这家伙就藏着掖着假装无辜呢?
比如说妖孽,从最初的开始,我在他的面前就有些示弱,明明没有屈服的理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一个眼神一声轻哼混乱了思绪烦扰了心境,这究竟是因为他原本就气势凛然还是有如鬼崖子所说这世间终究是一物降一物的呢?
比如说蔚渊,那个从小时候起就被定位为“坏人”的家伙,虽然最初的开始,一直以为他是个伪善的腹黑,无血无泪,冷酷的心里进不去任何一个人,然而那眼眸中的孤独与哀伤、期盼与无奈,真的不曾在我的心底掀起过波澜吗?
比如说莫云芳,明明只是一介左丞的长女,就算才学兼备又怎能与师承天下第一谋士之人相比,然而我却一次次的栽在她的手中,皮肉之外灵魂更是饱受煎熬,生生地被逼迫到无法回转的绝望之地。究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千古以来邪不压正其实就是一句假话?
有冰凉纤细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长袖擦过鼻息的时候,淡淡的桃花之香飘过,就好似之前无数个冬夜,万籁俱寂之时这双手会帮我掖好被角,片刻之后抚上我的额头,微寒的掌温之下是丝丝花香。
耳边古筝声声萦绕,状似随意的曲调却令我无比的安心,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季,乱窜落水之后不出所料地患上了伤寒,卧在榻上病恹恹的我久久不能入睡,亦是这琴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化解了额上的高烧,也平复了被吓惨了的心肝。
嗯,很安静。
若是能够一直。。。
“砰!”
我虚无缥缈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身子被弹了起来,随后重重地摔了下来,倒是不疼,身下也不知垫着什么,软绵绵的很是舒服。
于是我一下子就醒了。
依旧是黑乎乎的空间,相比片刻之前,五官的感觉骤然清晰,耳边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远处连绵不绝的蝉鸣,正前方马匹的嘶喊,甚至是车内某人磕在某样硬物上的闷响,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然而。。。眼睛竟然睁不开!
莫非是鬼压床。。。
我奋力地劺足劲儿,手边的软毛轻抚着掌心,近在咫尺的距离,我却用不上力气,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
“怎么驾车的!你想颠死我徒弟啊!”
随着一声巨响,紧闭的车门被一脚踹开,虽然看不见人影,贺沉雪独有的声线却骤然飙高,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完全听不出天下第一谋士的意思,似乎还准备叫嚣些什么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猛地一窜,在我的耳边掀起一阵风来,随即“砰”的一声,贺某人似乎摔在了车内,着地时车厢又是一震。
“嘶。。。你这娘们干嘛!”听声音有恼羞成怒的意思。
“你太吵了!会吵着我徒儿!”芸娘的声音里满是厌恶。
“什么!你徒儿?你也好意思!还自称天下第一的药师,连这么个小毒都解不了!切!”
“谁说我解不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她怎么还没醒!”
“哪有这么快!都中毒将近一个月了,换了其他人根本没办法!”
“嘁,都十天了你还好意思找借口!”
“谁找借口了,你好意思说我,要不你来啊,没用的男人!”
“你说谁没用!各司其职你懂不懂!懒得和你这娘们多说!”
“还好意思自称天下第一谋士,连个女人都说不过!”
“我那是懒得计较!再说你自傲的徒弟这么容易就着了招,我要是你,早找条地缝钻进去了!哼!”
我正内心纠结似喜似悲地听着两位师父互掐,忽然发现话题似乎被引向了我的身上,震惊之余想要跳起来给自己正名,无奈却还是动不了。。。
“哇啊啊啊。。。”芸娘忽然嚎啕大哭,伴随着“砰”的一声响,多半是贺沉雪被推倒了。
“我可怜的徒儿啊。。。呜呜。。。那个小贱人何其歹毒,我家小雪心地善良单纯无暇,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歹毒的算计。。。呜呜。。。我可怜的徒儿,吃了这么多苦,那个破蔚炎,根本就没照顾好你,我一定要毒他个半身不遂!”
。。。芸娘,那是我未来夫君,你把他弄得半身不遂了,岂不是间接害苦了我。。。莫非。。。师父你这是在惩罚我辱没了师门。。。
虽然,“心地善良”的确是句实话,
然而,什么叫作“单纯无暇”。。。
为啥我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有谁来帮我挠挠吧。。。
“你、你哭什么!”贺沉雪挣扎着起身,又弄出不少动静来,“所以说你们娘们,真是。。。吃了亏要讨回来才是!哭有什么用!”
“那你说怎么办!”
“嗯。。。”我猜贺沉雪发出这个“嗯”的时候多半捋了捋胡子,“自然是让那个小贱人生不如死!哼!就不信我堂堂贺沉雪弄不残这小泼妇!对!一定要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默默地打了一个冷战。
“对!我要毁她的容,虽然她多半长的不如我家小雪,但是还是要让她满脸溃烂,两眼流脓,口不能言耳不能听!”
。。。芸娘。。。你好狠。。。你的形象啊。。。
不用想都知道那俩人顶着张什么样的脸。
“对!那小贱人竟敢三番五次算计我徒弟!定要让她再也没脸出来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了都便宜她了!丫头,别怕,师父给你报仇!”
说罢肩头被人拍了拍。
。。。师父。。。我的确挺怕的。。。你俩莫不是吃错药了。。。
不知道莫云芳会以怎样一个惨淡的形象收场。。。
“你们。。。”贺沉雪和芸娘慷慨激昂地商讨报仇大计的时候,东方诀水溅玉石的声音蓦然响起。
。。。师父,莫不是连你也要加入。。。我不要啊,东方诀,你可是我心目中的一棵出尘玉树啊。。。
“干嘛!”芸娘和贺沉雪难得默契地异口同声,似乎还能够听见他们猛然转头之时的呼呼风声。
“你们,”东方诀悠然开口,停顿了片刻,在我紧张得心都提起来的时候终于开了口,“太吵。”
呼。。。放心了!东方诀你真不愧是棵玉树,好涵养啊!
你说我咋就没能学到东方诀这么好的心性呢?
都要怪贺沉雪那歪瓜裂枣的性子太具传染力啊!
车厢里骤然静了下来,我正准备继续睡觉的时候,又是“砰”的一声,带着丝弦的颤音,有人掀了东方诀的琴。
“小雪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弹琴!你这个没良心的!难怪你总是穿白的,原来是头白眼狼!”
看来掀琴壮举是芸娘所为。
。。。白眼狼。。。这算不算人身攻击?
“怎会。”东方诀依旧是淡淡的,似乎起身将琴扶好,“嘴上说说又有什么用。”
“闷骚!”我正感动得热泪盈眶之时,贺沉雪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来。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贺老头,刚刚吵那么厉害都没事,那是因为和你斗嘴的是芸娘。
竟敢招惹东方诀,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呆毛书生想被秒杀吗?
“哼,”东方诀轻哼,语气里满是不屑,“又如何。”
。。。好吧,今儿个真是精彩。
东方诀竟然承认自己闷骚。。。
莫非我还没睡醒,其实刚刚都是在做梦?
为啥我忽然间很同情莫云芳了呐?
莫非我真的是心地善良?
呜呜,掬一把同情的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