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进来的是小跟班刘全,他恭恭敬敬地对我说:“少夫人,少爷有请。”
  说实话,我还是很忐忑的。一个月没出过屋子,此时突然叫我,他若是焚香沐浴,红烛高挂衣衫半敞地在等我,可让我如何是好?
  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
  秋霜残菊,夜雨枯荷,凉意夹在潮湿的晚风中,拂乱了额前碎发,撩起了袍底轻纱。
  慕容与坐在亭里,唇角带笑,款款浅酌。
  我打了个哆嗦,在他对面坐下去。
  “你还是不和我说话么?”他将酒盏轻轻摆在我面前,抬手斟满。
  我举杯一饮而尽:“有什么可说的?”
  热辣香甜顺着喉咙窜上天灵盖,似乎没那么冷了。
  他也灌下一大口酒,媚眼如丝道:“酒微温石鼎寒,瓦杯深洗尽愁烦。”
  我笑道:“原来,你也这么愁。”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那年……我只有十岁吧,第一次和爹去苏州……”
  “我从来都不知道,街坊四邻的孩子可以这么玩。带着我玩的那个小子比我小,胆子却比我还大,我不想输了面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孩竟然是个姑娘!”他对我哈哈一笑:“爹说要给我提亲,我却从头到尾弄错了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之后的十几年,我们每年都有书信来往。她善良,聪明,温柔体贴,还识大体,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我也不例外。”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知道他在说姐姐,那些优点我都没有。此时听来,说不酸是假的,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喜欢我的人,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变态,唯有一个正常些的梁小四,还是在皇室非人的教育手段下长大的。
  慕容与继续边灌酒边叙话:“她们来长安的那一年,我其实很期待。可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满脸泥巴的小人,长大了会这么好看。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她除了长得和以前不一样外,性子居然一点没变,讲义气,又没心眼,傻得可以。”
  “爹让我娶她,我竟吓得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怎么能娶这么傻的女人?我用尽了一切手段,最后想娶的没娶到,不想娶的还是被逼着进了洞房。”
  “成亲以后……也不算,成亲前我就发现,这个姑娘平时大大咧咧,其实相处时间长了还挺可爱,半点心事没有,想什么就说什么。”
  “直到那年下江南,她在我身边神神叨叨惯了,冷不防没了人,我心里忽然很想她。苏州范家场遇刺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办?可能会哭得很伤心吧……那年在塞外,她抱着四皇子的尸首哭,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死了,她会不会也这么样为我哭?”
  “我撑着伞躲在石头后面,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我,那人哭起来的声音和她像极了。我没有听错,真的是她来找我了,她知道我有难,便来救我。人一辈子有了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媳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一生离不开她了,她笑我就高兴,她难过我就伤心。”
  “今后若有机会,我便想找个没人认得的山沟沟,挑水砍柴,生火做饭,就这么到老……”
  他说着说着,手里酒杯一倾,头垂在桌子上不动了。怎么这么快就醉了?原来他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么。
  我抹抹眼泪,慕容与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俗语云酒后吐真言,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坐在屋顶上,醉眼看樵子归来,蓑笠青青。
  我在亭里呆坐片刻,才站起来推推他:“醒醒!你睡着了么?”慕容与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是真的醉了。
  刘全又弓着身子走过来:“少夫人,少爷说,他若是醉得不省人事,便请少夫人回房。”
  我冷笑一声,醉了还不忘要关着我。
  踏着雨后清风回到东厢,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当断不断,难受得很。
  刚走到门口,我又笑了,慕容与对我还真放心,只留下刘全一个人跟着,门口连守卫都撤了。难道他真的以为,关我这么久,我就忘了要怎么跑?谁知,我前脚进屋,后脚刘全就倒在地上。
  我大惊回头,冯云卿举着棍子站在门口,长舒一口气。
  我道:“是你。”
  冯云卿丢了棍子弹弹手,对我道:“想不到是我吧?你更想不到,我是来放你走的。”
  我转进屋拎起包裹:“我就知道,学士府里会放我走的,一定是你。”
  冯云卿倚在门口,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必须放你走……我有了他的孩子。”
  一阵晴天霹雳直劈得我七窍生烟:“你说什么?”
  冯云卿道:“你若不走,他永远不会看我一眼……算我从前对不起你,姐姐,你带着贤儿走吧。”
  我笑了笑:“贤儿呢?”
  冯云卿立刻来了精神:“他在偏巷的马车里。你这一走,天涯海角,随意去留。后会有期!”
  我走到门口,一字一句道:“后悔有期!”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马车里不但有贤儿,还有我哥、薛迟迟和公孙晓。
  我喜道:“居然是你们!”
  薛迟迟道:“早听说你今晚会走,我们特意来接你!”
  我奇怪:“你们怎么知道今晚冯云卿会放了我?”
  大哥微笑道:“这些天你被他关着,我们怎样都要想想法子。”
  公孙晓得意地道:“我想的法子好不好?”
  我点头:“很好,简直好极了!你是百晓生,可会看病?”
  公孙晓凝重地点点头:“疑难杂症或许不行,但一般的方子我还开得出来,保管药到病除!”
  我道:“但愿你不是吹牛大王。”
  公孙晓一窜老高:“嘿!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
  马车启程,载着我们几个人,摇摇晃晃向南走去。
  这一路走得很慢,边走边游山玩水,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此时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三天后,恹恹地坐在客栈里吃早饭,贤儿扭来扭去就是不吃,只让大哥喂。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刚想出去走走,大哥却道:“秀秀,我想有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抬头疑惑地看他。
  大哥道:“玉门关一战,八百里快报是慕容与不舍昼夜送去的,他想去救四皇子。可四皇子却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父子?”
  我立刻红了眼眶:“四皇子……梁覃,是皇上害死的?”
  大哥道:“身为天子,便不能从普通人的角度审时度势。那时柳贵妃夺权心切,万不能惊动了她。只可惜四皇子背后势力不硬,一众朝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我心乱如麻:“如今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大哥叹了口气:“本来我不该告诉你,但,有些事还要你自己来决定,慕容明德一家被满门抄斩了。”
  我大惊得眼前一黑:“什么……?”
  大哥道:“你走那天,是慕容明德兵变的前一天。慕容与早和我摊了牌,他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希望我带你走。”
  我边哭边道:“他总是闷在心里不解释,是因为事情牵扯太广,恐怕连累我么?他早知道,他爹在做一件可能会被灭门的事,所以才瞒着我,是么?”
  大哥道:“身为人子,不得已反其道而行之。柳贵妃一事,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朝廷再禁不起折腾。他早就是皇上的人,这次若是皇上开恩,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我对大哥道:“谢谢你告诉我。”
  大哥道:“你如今要怎么选择?”
  我笑着说:“我亲娘在生我那晚就死了,我总希望她能活着看我一眼。可有些事不到身临其境就没有体会,如果我回不来,千万不要让贤儿再进朝廷,好么?”
  大哥红着眼睛,缓缓点头道:“我答应你。”
  我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最后看了眼贤儿,转身策马向长安奔去。
  他总是说我傻,可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傻的。明知道命在旦夕,肚子里的话,要留到阴间说给孟婆听么?
  学士府还像从前一样朱门高耸,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层层守卫比之当年南宁王府更加森严。我不敢置信地下马扑到门口,抓着一个官兵问:“官差大哥,求你告诉我,学士府还有活人吗?”
  他用长枪一把将我荡开,语气威严道:“宰相谋反,人人得而诛之!柳贵妃叛乱方熄,学士府全家上下昨日午时已在菜市口斩首示众!你又是什么人?”
  我摇头后退:“死了……真的死了……一个赦免的人都没有吗?”,
  官差厉声道:“有遗漏者,格杀勿论!你休要在此闹事,当心刀剑不长眼睛!”
  我心乱如麻,点头道:“好……我走。”
  事情来得太突然,接下来,我该去哪找他?
  巷子里突然有一丝极虚弱的声音传来,我闻声而至,见冯云卿满面泪痕地倚在墙角。她一双眼睛没了光彩,头发也乱得像稻草,见我来了,眼泪更是不停地向下淌:“姐姐……”
  我忙扶住她的身子:“冯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与哥哥不要我了……他临死前,把我休了!!!”刚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捂住她,低声道:“你疯了么?他是不想连累你死!”
  冯云卿的哭声渐渐减弱,抽泣着问:“真的吗?”
  我点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带你去客栈休息一下吧。”
  看见她这个样子,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有些事由不得人,只希望她日后有一天能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她好。
  我将怀里的药方交给店小二,嘱咐他将煎好的药送来。
  冯云卿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见我回来,才跪下哭着对我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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