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有电话通呀。”
“我们偶尔通电话,我常常找不到你。”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写信给你。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习惯性地喋喋不休。)
(你其实不知道。)
(因为我不会告诉你。)
“我去洗碗吧?”
“不用。你坐一下,喝杯茶。”
你到厨房沏茶,而我坐着,觉得疲累重重袭来,可能是饭前吃的感冒药。当你端茶来时,我已耷拉下眼皮,欲振乏力了。
“我想,回家。”我微弱地。
挣扎了一番,起不来。
“你休息一下,精神好一点再走。好不好?”
你拿来毛毯,让我躺在沙发上。我躺下,温暖而舒适,可是还是忍不住:
“我一定可以相信你的。对不对?”
“当然。”你开玩笑似的:“我不伤害女人和小孩,况且,你是生病的女人。”
我睡了。
醒来时,看见你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看着无声的影碟,专注的侧影。
(从来不曾这样注视你。)
你的面前,刚添过热水的茶杯,袅袅茶烟腾起,角落的立地台灯,静静燃亮。
(我睡了多久?你坐了多久?我们在这样的夜里相互为伴,有多久?)
我忽然有了一种贪念,希望能更久更久。这念头令我不安,我动了动身子。
“啊,你醒了。”
你递来一杯热茶。
“几点了?”
“嗯,两点半……你好些没?”
“两点半?”我掀起毛毯:“我睡了那么久?”
“看起来应该好多了。”你含笑,收拾了枕被。
“对不起,打扰你那么久。”我匆匆忙忙找背包,穿外套:“那,可不可以再麻烦你……”话犹未了,你的手上已拿着车钥匙。
“谢谢。”
深夜两点半,台北街头堆叠的垃圾刚收拾干净,如此整洁,如此顺畅。
“你好像住在宿舍的女学生,伯舍监点名似的,这么紧张,”“不是,是耽误你的时间,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不碍事。我有时候快天亮才能入睡。”
“失眠哪?”
“有秘方吗?”
我有一些挺有效的秘方,对付打嗝啦,流鼻血啦,感冒啦……不知怎地,这次感冒秘方不大灵验。
“找出失眠的原因,对症下药喽。”
你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
我噤声。
(如果是。你一定不可以说,别打破目前平衡的状态。)
“我是一个思想状态极复杂的人,但我想追求一种纯粹的情感。所以,翻腾得好厉害。”
咳嗽。我就可以不去想你说的话。
“我要和你搭同一班飞机去美国。”
“你去美国?去洛杉矶?”
(去和你的妻子相会。)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每年,她寄圣诞卡来,都附上离婚协议书,这是第四次了。”
我点头,但说不出任何一句俏皮话。
“我作了该作的决定,必须和她当面谈清楚,希望事情能解决得很圆满。”
车子已经滑进我熟悉的街道和社区。
你刚刚在说,你将要结束你的婚姻吗?我为什么如此心慌?
“你……为什么?”我到底还是问了,用暗哑的声音。
“记得你入睡前说的话吗?”
“嗯,我说……我要回家!”
“你说,我一定可以相信你——它真正的意思是,你并不相信,或者,你不确定能不能相信。”
“其实,我是相信的……”
“你为什么相信呢?如果我从来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如果我不敢追寻,只能躲藏,我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咳嗽。
你等我静下来。
“你说过我是爬虫类,爬虫类也许没有高飞的志向,却也没有水样的性情,脚踏实地的,胸腔与土地的脉动,发出沉稳的共鸣……能做一个爬虫类,也是好的。”
只要你过得好,是不是爬虫类,一点也不重要,只要你过得好。
“曾经我以为,勤恳踏实,对别人负责任,安静过日子,就够了。现在我知道,没有勇气和热情的生命,只是一片荒芜。”
你到底还是把我搅乱了,虽然,仿佛,你什么话都没说,却吐露了一直隐藏的心事。
那么,今夜你也许可以安眠。
而我大概又要失眠了,因为感冒的缘故。
晚安。大虫。
祝好梦。
蝴蝶
5 心的割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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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到爱情如刃,正锐利地切开我的灵魂。
大虫:
我们结伴一起飞。
也是头一次,这么长的时间,坐在一起。
刚开始,有点像童年郊游的雀跃,几个小时以后,太过干燥的空气,令我很不舒适。
“睡一会儿吧。”
听从你的建议,我闭上眼睛,却因无聊而睁开。
“睡不着?怎么办?”
我把毯子拉至下巴,央你讲故事,就讲十七岁混大保,十八岁为争风吃醋打伤人被记大过的年少故事吧。
“说记性不好,这种事倒记得,我情愿忘掉。说点别的,说……刚看到你的印象,好不好?”
我的精神忽然来了,侧侧身子,催促你快说。
“你啊,不太友善的样子,我想,果然是骄宠的女人,少年得志啊……”
哪里有呀!我立刻抗议,明明是你太倔,不肯接受电视采访,又说忙,又要改时间,大家都说你一定很难缠,我很紧张啊。
“结果,只要一ng,也不管谁的错,你都说对不起。
后来看见雪卿,竟然跳起来,又笑又叫,拥抱在一起,真是奇观。”
雪卿是大学时最要好的学妹,她出国进修以后,失去联络,有六七年没见了,当然兴奋嘛!
“是呀,真情流露的场面很动人……我一直都记得,像个孩子一样。所以我知道,你心里的情感比你表露的强烈得多。”
所以,你愿意到班上为学生讲了几堂广告文案企划和写作。原本我是请雪卿帮忙的,雪卿却找了你,你竟然也答应了。你不肯收钟点费,只接受我请吃晚餐,还找了欣树和湘湘去实习。
“发现你真正的样子,其实令人担心,就想,很想为你做点事。”
一切,就是从担心和不忍开始的吧,就是从多为对方做点事开始的。
课上完了,你邀我去看好电影,精彩的表演,我都同你去了。后来甚至悄悄期待你的邀约,若一阵子没好片子上档,便忍不住要埋怨片商没水准。
一切,是从专注的等待开始的。
“自己转机没问题吧?”在飞机上用餐的时候,你问。
“你应该直接飞洛杉矶的,从没见过有人飞到底特律再转洛杉阶的。”我说。
“就是不想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飞那么久。你不是有棋高症的吗?”
下飞机以前,你写了一张纸片给我:
“这是我在洛杉矶的联络电话,如果和家人过年有空档,可以打给我。”
“哦,好。”
我拉开皮包,把纸片放进去。
(蝴蝶,给我你的电话,别让我失去你的消息。)
你看着我。
(如果你的事情不顺利,我们不会再联络了。如果你的妻子不愿意,我绝不能与她争夺。我不会再和你联络。)
“其实,不过两三个礼拜,我们都要回台北的。”我说,笑嘻嘻地。
“说的也是。”
你收回视线,扣住安全带。
(你明白了。)
降落以后,我们在转机的大厦踱来踱去,舒活筋骨,又喝了热饮料,吃了三明治,开心地谈笑,仿佛不受时间拘束,无需离别。
我们起飞的时间差不多,谁也不能送谁。
你终于看了看表:
“好吧,蝴蝶,你可以自由地飞了。”
我披起外套,仍继续关于调时差的话题:
“你最好了,反正常常失眠,本来就很错乱了。”
“可是我最近睡得不错。”
“治好失眠了?怎么治好的?”
“不能说。”
我苦苦纠缠要你说,你不肯,说我会生气,我发誓不生气,一定要你说。
“我换了地方睡觉,搬到沙发上睡,觉得好像靠你很近,很安心,就睡着了。”
我的笑意褪去了,咬住下唇。
“你生气了?”
我摇头。
“蝴蝶。靠你更近更近,是我后半生最想做的事。”
但,我怎能在此时此地给你任何回应或者承诺?
你走得更近,我可以感觉到你的鼻息:
“不要不高兴,笑一笑,跟我说再见?”
“再见,大虫。”
我说。不能不能再看你,转过头我便走了。
你的手忽然迅疾地捉住我的手肘,说:
“再见,蝴蝶。”
我没有停住,更快更快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