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推开礼服设计工作室的大门,有个女孩立在镜前试穿白色丝绸礼服,十分典雅、复古的样式,春芍正在一旁整理裙摆,见到我便笑:
“你来了,太好啦!”
她望向春花所在的地方,无奈地摇摇头。我点头,做出“我明白”和“交给我吧”的表情,又推开一扇门,向着春花嚷嚷:
“嗨!春花。这么好的天气,在干吗?”
“你昏了吗?”她完全不肯配合:“一点太阳也没有,叫作好天气?”
为了表示抗议,我不由自主乱咳一通。她忙起身,扶着我坐下,又去张罗热水,总算有点基本的同情心。
“咳得这么凶,不去看医生,还来管闲事!”
很好,既然话已至此,就挑明了说吧:
“葛哥一早来电话把我挖起来的,他不放心你嘛。他其实很关心……”
“是。他关心,要帮我买两罐腌梅子回来,我好烧梅子肉给你们吃。”
“不是,葛哥是贪吃,可是他真的关心你,就好像我可不是为了梅子肉才跑来……”
在说什么跟什么呢?我一急,又排山倒海地咳。春花把水递给我,我慢慢喝,浪急了会喘,“在看什么?”
春花靠着桌沿往玻璃外面看,试穿礼眼的女孩正顾影自赏。
“这套礼服好不好看?”她问。
“春花设计的礼服哪一套不好啊?”
“这是我替自己设计的,第三套。”她从我手中取走杯子,续上热水:“用不着了。”
“又闹别扭啦?”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设计礼服给自己,是二十二岁那年,偷偷的,好兴奋,设计得好华丽璀璨,像个皇后。”
“你们吵架了?”
“认识他十年,礼服愈来愈简单,梦想愈来愈稀少……我想不出适合自己的礼服了。”“他还拿他父母来拖延吗?”
春花摇头,目光凝注在我进不去的地方。
“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他软弱,现在发现,他可能另有主张,我所不了解的……”
“春花”“我和他说过了,他可以让我等,但,不能辜负我。
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年青春?”她的脸上漾着奇异的微笑。
“蝴蝶!”春芍冲进来,兴高采烈地。
“蝴喋是你叫的?有没有规矩?”春花即时纠正。
“蝴蝶姐。”
“哎,乖”连我也中规中矩。
春芍递上两本我的书,说是朋友的,托她来讨签名。
记得初次见面,小春芍才八九岁,父母亲刚离婚,春花像个小母亲似的,带着春芍一道参加社团露营。那次,卓羚也跟我去了,看见扎两根辫子的春芍,十分感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春芍。芍药花的芍。”
“哦,你有没有妹妹啊?”
“没有,我最小了。”
“还好,如果有妹妹,不是得叫春药了?”
“对呀。”小春芍天真地回答。
一旁的春花当下翻脸,扯了春芍就走。
“哎哟,她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太严肃了吧。”卓羚还发表评论。
“你趁早跟她保持距离,太不正经了。”春花后来郑重警告。
小春芍已长成一个女人了。当过年前结婚旺季来临,她是春花最好的助手。
中午,和学生约在台北城最高的建筑物聚餐,在楼下集合完毕,独缺一个湘湘,异口同声,大家都问欣树。
“我不知道,她说可以自己来。”
等了几分钟,大家决定上楼去等,欣树要在楼下等。
“湘湘没有方向感,我等等她。”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他们走来时,一前一后,湘湘满脸愧意和讨好的笑,欣树的脸色僵臭。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老师!对不起!下次不敢啦。”
“饿了,去吃吧。”我说。
湘湘也不招呼欣树,挽了个女生,拿菜去了。欣树除下背包,闷闷地坐下。我猜得出,他又急又气,必然责怪了湘湘。
“喂。”我唤着坐在对面的欣树:“今天的甜点不错哦,多吃点,心情就好了。”
他打起精神,指指我的碟子:
“感冒不能吃这么油腻吧?”
“你再不去吃,我全吃光。”
他笑着,向自助餐台走去。
我看不出还有谁比欣树更关心湘湘,还有谁比欣树更令湘湘在意。但,湘湘曾在情感上选择了另一个男孩而不是欣树,尽管那段恋爱相当短暂,而欣树是在意的。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只是朋友而已。
(他们是怎么掌握那幽微的情意的?)
下午,和大学同学顾盼盼约了碰面,她替杂志社作采访。有一段时日没见,她的模样有些不同,像是少了一直以来拥有的天真和快活。
“顾伯伯的事,太突然了,我很难过。”
顾伯伯是艺术界重要的研究论述者,他的风采魅力与对学界的贡献,同样非比寻常。我在报上看到他心脏病猝死的消息,立刻想到深度崇敬父母的盼盼,情何以堪?
“一年半了。”她的双眼干燥,表情也是,看不出忧伤,有的仅是紊乱:“我到现在还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盼盼。顾伯伯那么疼你,你得好好过日于……”
“是呀。他疼我。”她用力点头:“全世界都知道他疼我,却没有人知道——他诳了我一场。”
我看着她,不明白这话,也不能搭腔。
“原来,他有另一个女人,他一天也没受过我妈,他到死都爱那个女人。以前,我一直怪妈妈,怪她无理取闹,疑神疑鬼,怪她的庸俗和浅薄,怪她没能让爸爸快乐。爸爸刚死的时候,我还这样怪她——”
“名人都会有很多不可靠的传言,你不要听了就信了。”
“我真不愿意相信啊!可是白纸黑字的信,我爸亲笔写的日记、札记和情诗……他走得太急.来不及处理。我整理他的身后的遗稿,一封封,一件件,全明白了。”
于是,我知道了盼盼的紊乱,她自小架构的宇宙崩覆“你跟顾妈妈说了?”
“没有,我替他锁了起来,我不能让他的声誉受损。
我连启明都没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看他的岳父。”
“你一个人背,压力太大了。”
“看到你,我忽然忍不住了。那个女人,是你知道的,也最喜欢的。”
“谁?”
“你猜。我父亲的情妇,当然不会是平凡的女人。”
一个形影猛地撞进脑海,那个舞蹈家、诗人、摄影家……难道竟会是——
“史俜兰。”
果然是她。
三十岁以前,舞蹈界的闪亮之星;退出舞蹈界,以诗样的甜美温醇写作,又创佳绩;三十七岁那年,忽然抛下已成功的一切,往不可测的世界深度走去,如今已成国际知名的摄影家。三年前吧,我和盼盼还结伴去看史愕兰的摄影展。
“可是,她已经离开台湾,在国外旅行好多年了,怎么还会……”
“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不管她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父亲,她的心。”
“盼盼,你恨她吗?”
“我不能原谅他们。”
“可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顾伯伯还是留在你们身边了。”
“很滑稽。他留下来,只是要印证他们的爱情不会被时间空间阻隔,永生不死。”
“如果你很难过,哭一哭会好些。”
“流不出眼泪了。我做他最贴心的小女儿整整三年,竟然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情感。我情愿他当年和她一块儿走了……至少,那是真实的他。何必给我一个完美的假相,再打碎它?”
不可否认,这件事给我很大的冲击。夜里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脸色更坏,感冒更厉害,而我必须进棚录影。
录影完毕,天已经黑了,走出电影公司,准备拦计程车的时候,忽然有所知觉,我转头,便看见从驾驶座下来的你。
坐上你的车,你说知道我今天录影,又听说我感冒,在我的答录机留了两次言,也没有回音,便决定来等等看。
“好忙吧?都找不到你。”
(蝴蝶。你在躲进我吗?)
“是呀。又结束这个学期,又赶着录影,还要准备出国的事……”
(是的。大虫。我在躲你。)
“我准备了一个火锅,都是新鲜的时令菜,吃得饱饱的,回去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感冒就好了。”
你带我回到住处,当我忙着翻你的影碟片和书籍时,你已经把火锅端上了桌。
鲜美爽口的菜蔬,令我心情愉悦。提起你排列在书架上的我的书。
“还差两本,下次我拿来送你。”
“其实不差,齐全了,那两本不在书架。”
“哦……在马桶上。”
“不对。在我的床头。你要去检查吗?”
“不用。谢谢!”我笑,骤然觉得燥热,大概又脸红了。
你也开心地笑,看着我,举起筷子,忽然叹息:
“快两个月没见你了。好久好久……”
“有那么久吗?”
我捧起碗,很慎重地把汤喝干,让碗遮住半张脸。
“你大概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