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只需要把你和爬虫类的故事说给我听就行了。”
我再也不能说,请我吃早餐吧,我现在就说故事给你听。
“台北怎么样?”
“不错啊。”我说:“自从你离开,台北的交通改善了不少啊。”她笑:“你该来看看此地的交通,自从我莅临以后,真是充满活力与变化!”
“喂!”我正经地抗议:
“你不要胡闹,有baby呢。”
“知道了。我其实不开车的,有人接送……”
含着饱满的笑意,欲言又上的情态,是我熟悉而且明白的。
“谁呀?”开门见山地问:“那个犹太人?还是中国城的牛肉大王?”
“不只如此。蝴蝶,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本埠最有魅力的孕妇。他们把我的怀孕看得神秘又浪漫!那个犹太人最绝,他c经离婚了,又没小孩,他要求陪我产检,以后还要陪我进产房去分娩,因为呢,他说,我和baby都是上天赐给他的,如同马利亚和耶稣。”
“感动了吧?”
“很感动!就可惜他不是木匠。”
“只因为不是木匠吗?”
“其实,也不是,反正,哎!”
“你到底开不开心?”
“说不上开心不开心。但我决心过新生活……只是有时候有点惆怅,犹太人离了婚,我却要努力地和他交往;钟不能离婚,我却不顾一切地和他恋爱了。是很不一样的。”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一样的呀!”
“没错。”她的声音振奋起来:“能够有过不一样,就很好了。”
我们在电话两头安静地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像也无话可说。
我想象着,千重云万重山的遥远距离,鸟雀的飞越,游鱼的潜沉,光影和岁月的聚敛及消散,白天与黑夜,我和卓羚。
“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卓羚说。
“你也是。卓羚,我对你说过恭喜没?”
“没有。”
“这么确定?想都不想?”
“因为没人跟我说过恭喜啊。”
没有人跟她说过恭喜。在婚礼上,在新生儿的弥月时,人们会自然而热烈地说恭喜,为了一种新的开始,新生命的诞生。而我的朋友卓羚,不正是值得庆贺恭喜的吗?
“恭喜你,卓羚!”我说,鼻子忽然酸酸的。
其实,不只说恭喜,我还想要一个了解和体贴的拥抱,这才明确地感受到,她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能够拥有,并且认识到不一样的情感状态,便值得了。
我常想起卓羚说的这句话。
学校期末考结束,我批阅考卷,计算成绩,准备去美国探亲。
夏季午后的雷阵雨,让天气凉爽一些,我捧抱几包考卷袋,踩着潮湿的台阶往系馆去,为闪避洼水而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忽然忍不住微笑起来。
繁复地系着带子的鞋,令我想起你。
“为什么喜欢这么长的鞋带?”
那天,你问的时候,我正上完八堂课,疲惫地瘫坐在你的沙发上,说要休息一下才脱鞋。你轻轻抬起我的脚,放在膝头,慢慢地松脱我的鞋带。
“因为小时候我没耐心,妈妈要训练我,就给我买需要系蝴蝶结的鞋子,后来,不穿系带子的鞋,好像就没有安全感了。”
你轻缓仔细地除下鞋子,一只手握住我的足踝,正好将我的脚跟包裹在掌心。
你的手指与我的鞋和脚,有过一次看似不经心却相当深刻的缠绵。
鞋带依旧繁复地系着,这样一个令我微笑的秘密,连你也不知道。
刚进系办公室,助教便迎上来,有些紧张,说是有个男人在会客室等着要见我,虽然很有礼貌,却很坚持。
助教陪我进入会客室,正坐在桌前阅读杂志的中年男人,立即微笑地站起身。
他的身材运中,浅灰色的长裤,绿豆沙色的衬衫,安闲的态度,眼中却因等待而些微焦虑。
一个陌生的男人,却又像是认得的。
“非常抱歉打扰你。我是卓羚的朋友,我姓钟。”
他随即递上一张名片。我告诉助教是认识的人,当助教离去时,我听见自己沉笃笃的心跳声。
终于相见了。钟先生。
“因为常听阿羚提起,都觉得好熟似的,其实,真的是冒昧了。”
靠近些打量,才发现他有着超龄的憔悴和苍老,是为了卓羚的缘故吗?
“我一直好奇,想看看钟先生。”
“是吗?”他笑得落寞:
“见到了大慨觉得失望吧?只是这么一个无能为力的中年人。”
“卓羚的事,我觉得很抱歉。”
话才出口,我便懊恼不已,这句话听来多么虚伪造作,毫无创意和诚意。
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话好说,连聪明反应快捷的卓羚,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吧?她什么锦囊妙计也没留给我。
“我……我没有办法形容阿羚对我的意义,也没有办法形容失去她的感受……”隐抑不住的痛苦令他失措,他的眼光从我脸上跳开,深深吸一口气,他说:
“但,这是我应得的。”
我完全失去主张的,他的简单的陈述中有深沉的痛楚。渐渐明白卓羚对他的钟情和决绝,原来都是不得已。
“你来找我是……”
我想逃开,想快些结束谈话,因为怕自己一时心软,说了不该说的话。
“别担心,我不想为难你。阿羚留下一封信,说要展开新的生活,我只是不放心。请你告诉我,她真的好吗?
没有生病?也没有不幸的事?”
辗转,难以释怀。
“钟先生。卓羚没有生病,也没有不幸,她只是想过新的生活。”我恳切地说:
“她希望你也能好好过日子。”
他的脸上闪现迷乱与震动,努力地想安定自己,几次想张嘴说话,却不能成吉。
“钟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帮他,心中凄凄惶惶的。
“我……我要谢谢你。”他好不容易才看着我:“这些对我很重要,真的!”
望着他离去的寂寞背影,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并不能给他丝毫安慰。
只有卓羚与他相恋的记忆,给他永恒的慰藉。
那天吃晚饭,我说厂卓羚和钟先生的事给你听,你专注倾听,变得沉默。
之后,我们去了动物园的长长河堤,那里被我称为“秘密营地”。捷运仍未通车,亮晃晃的车子在轨道上来来回回地试行,像一条银河铁轨,入夜的景象,相当后现代呢。
我提起见到钟先生时的惊惶,没想到他只问了几句话,并没有为难我。
“中年人了。”你喟叹地:“不能拥有,只好放手了。”
“哇!”我说:“真萧洒,提得起放得下!”
你托抱我的腰,帮着我坐上堤防,仰头看着我:
“卓羚才是真正提得起放得下,我好担心啊。”
“担心什么?”
“怕你忽然不告而别。”你的神色肃穆,不像开玩笑。
你的手臂环抱我的背,使我的身体倾向你。
我的头垂下,抵住你的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受,这样的离别和失去。”
扩张的想象膨胀,你在忧伤之中微微颤栗。
我因着一种莫名的撼动而昏乱。
当我的唇遇上你的,焦灼的情绪变为侧楚,却也甜美。
(不管是否可以经受,我们终有一天要离别和失去。)
因为此刻,我们相互爱恋。
顾盼盼十万火急找我,出国之前,和她联络上了。
“拜托,蝴蝶,你一定要帮我。”
她告诉我,杂志社要她采访归国展览的史愕兰,矛盾冲突了好几天,她决定去见见史俜兰,可是想起来仍是不免紧张。
“陪我去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她,有你在的话,事情一定比较顺利。”
我承认我的好奇心促使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见到史俜兰,与我印象中的形貌完全不同,她黝黑苗条,黑色短衫与合身的长裤,长发整齐挽在脑后。那曾经美丽的容颜,久经风霜烈日雕琢,刚毅朴素。完全不施彩妆的脸,笑起来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但那真诚动人的笑意,令人难以抗拒。
我送上签名的书请她指教,她很意外的样子,说看过我的文章,却想错了我的样子,以为我很娇小;说着又笑,问我看到她会不会吓一跳,以为见到了一个野人?
当我们说说笑笑的时候,盼盼一直站在一旁,眼神不定的打量着史俜兰。
她怪异的模样令我紧张兮兮,虽然,出门前几番面授机宜,耳提面命,但,显然,一切都枉费了。
我忙着招呼大家坐下,侍者送上饮料单,盼盼像有仇似的,恶狠狠瞪着饮料单,一动也不动。
“喂!喂——”我唤着盼盼,她交代我不要泄漏她的名字,恐怕史愕兰会知道。
“你喝什么?”
“冰咖啡。”冷淡的口气,好像跟冰咖啡也有过节似的。
“俜兰姐……”
“水果盘吧,台湾的水果最令人怀念。”
“史小姐离开台湾这么多年,除了水果,还有什么特另小怀念的?”
盼盼一出招,既狠又准,我差点被风尾扫得吐血。